心靈工坊 2024/03/07-2025/01/16 沈志中【拉岡學派精神分析】系列講座*zoom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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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榮格學派的歷史》

《榮格解夢書》

《佛教與心理治療藝術》

《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

《沙遊療法與表現療法》

《哈利波特與神隱少女》

《越旅行越裡面》

《心理分析入門:我的理解與體驗》

Analytical Psychology
 
作者:申荷永(Shen He-Yung)
書系:Master 015
定價:400 元
頁數:400 頁
出版日期:2004 年 12 月 03 日
ISBN:9867574338
 
特別推薦:默里.斯丹(Murray Stein,國際分析心理學學會主席)、顏澤賢(華南師範大學校長)、王浩威
 
第六章 心理分析的實踐與體驗

第一節 分析與治療
我用「安其不安」、「安其所安」和「安之若命」來理解心理分析在心理治療、心理教育和心性發展三個層次上所包含的意義。。實際上,這三者是統一的整體,分析與治療相輔相成,並且包含著心性發展的意義和作用。
心理分析的思想和理論,尤其是方法和技術,都具有實際的臨床意義和作用。或者說,需要在臨床和實踐的基礎上,才能更好好地理解心理分析的理論和方法。因此,我將以自己接觸的個案為例,來展開心理分析的實踐與體驗的內容,通過對心理分析方法和技術的應用,以及實際的心理分析過程,來體現心理分析的意義。
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基本上按照心理分析個案研究報告的格式,來介紹實際的心理分析過程。底下要介紹的分析個案是麥克。這並非真實姓名,但有關的內容都是真實的。

關於麥克:初始印象
麥克是一位六十歲的已婚男子,美國人,具有蘇格蘭血統,高高的個子,深深的眼窩。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第一次分析治療的時候,麥克顯得疲憊,至少有幾個禮拜沒有刮鬍子了。他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剛開始的幾分鐘,麥克顯得有些緊張,坐在沙發的邊緣,身體略向前傾,眼鏡拿在手上搖晃著,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他帶著一個很舊的皮包,手一直抓著並靠放在身邊。
此外,麥克也帶進來一種悲傷的氣氛。疲憊、緊張和悲傷寫在臉上。他開門見山地提出他要治療的問題:性生活的困難;失去了想像力,生活乏味;不能做夢,不能工作(寫詩)。
然後,一反常態地,麥克反問我:「你是誰?從哪裡來的?」我大致介紹我的背景,讓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心理分析師,要和他一起做分析治療。麥克則迫不及待地提出懷疑:「你怎麼治療我,怎麼解決我的問題? 」
我對麥克說明有兩個選擇,需要由他來決定。我們可以根據基本的心理治療程序,在我充分瞭解他及他的問題之後,制定一個針對問題的分析治療計劃。麥克顯得有些不耐煩,幾乎是要打斷我的話:「嗯……嗯……這我知道,另外呢?」
「另外嘛,」我說:「我瞭解的心理分析,是在無意識層次上工作的。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要如何解決你的問題,但是無意識知道。」我接著解釋說:「就像你今天走進我的分析治療室,也就帶入你特有的風格,除了坐在我對面的你之外,還有你的氣息和氛圍……」
仍然是等不及我把話說完,麥克十分果斷地說:「我不需要任何的計劃,我相信無意識。」過了一會兒,麥克問我漢字的象徵性,表現出他對中國文化的好奇與嚮往。出於互動交流,或者是敏感於麥克的自卑,我想給他一些自信,便說實際上幾乎所有文字的起源都帶有象徵性的意義,比如說英語。但麥克對此不表贊同。我試圖舉例說明:「像英文的第一個字母A,形狀像是『箭頭』,指示『方向』,而英文的『箭頭』(Arrow)和『目標』(Aim)等單詞也都是以A開頭……」麥克打斷我的話說:「你把『A』倒過來就知道它到底是什麼啦!」
一時間,我未能明瞭「A」倒過來的含義,麥克立即站了起來,焦躁不安地說:「這是天大的祕密。我不能告訴你。我要走了。」
就這樣,麥克匆忙地離開治療室,儘管約談的時間尚未結束。他甚至忘了付費。

我對麥克做的初步診療判斷是,他患有焦慮性憂鬱症,並帶有未能處理的自戀情結和悲傷情緒;雖然沒有充分的跡象支持精神分裂的診斷,但他所呈現的意識功能比較弱,里比多能量較低。這些,尤其在通過往後數次的分析治療,對麥克的早期記憶、童年經歷、主要心理創傷,以及主要的心理歷史和現實生活有了更多的瞭解之後,根據《心理疾病診斷統計手冊》第四版(DSM-IV)和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框架,我更加確定對麥克所做的焦慮性憂鬱症的臨床診斷。麥克長期睡眠過度,對大部分活動都沒有興趣,身體動作緩慢,常感疲勞,自我價值感低落,做事不能集中精神,而且由於內在的悲傷情緒,常受死亡陰影的困擾。
事實上,麥克已有十年的憂鬱症病史,長期以來接受精神專科的藥物治療,並曾經有兩次試圖自殺的紀錄。一年前,他開始接受心理治療,覺得效果不明顯,因而轉到舊金山的榮格研究院做心理分析。在尋求心理治療的同時,他也正在服用類似「百憂解」的抗抑鬱藥物(celexa)。
麥克的憂鬱症始於十年前父親的去世。隨後不久,他的兩位詩人朋友也相繼去世,更加重他的病情。在悲傷和抑鬱之外,麥克也表現出自戀與自卑的複雜情結。他的自戀是屬於內在性格傾向,自卑則由於十年的憂鬱症折磨,不能寫詩、不能順利工作所造成。
麥克曾受過良好的教育,碩士研究的是古典文學和東方哲學,博士論文則專攻莎士比亞。他曾經當過大學教授,出版過七本詩集,因受憂鬱症的影響,失去大學教授的職位,十年來處於失業狀態,由妻子工作負擔家庭所有支出。在最近幾年中,他甚至不能繼續寫詩創作,尤其使他感到難過和絕望。

北斗七星:心中的方向
第二次分析治療的開始,我和麥克約定在往後的幾周內,每周進行一次分析治療,每次五十分鐘。然後,我們便從上次的字母「A」的正立與倒轉的話題開始第二次的治療會談。我先說了我的想法:正立的「A」可以表示向上、天堂、生命、意識;而倒轉的「A」可以表示向下、地獄、死亡、潛意識等等。
但是麥克卻說: 「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
於是我問他:「那麼在你看來,倒轉的『A』又是什麼呢? 」
麥克說:「倒轉的『A』是北斗七星。」
深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麥克在我的筆記本上描繪起北斗七星的形狀……。這個舉動,勾引起我童年的記憶:在中國北方長大的我,的確是把北斗七星稱為「勺子星」。說起來還真有點像倒轉的字母「A」!
緊接著,麥克講述一個他的故事。身為詩人的他,在患上憂鬱症之前,總習慣在夜裡工作。每天,當他結束工作時,總是深夜兩三點鐘,這時,他喜歡到院子?看北斗星。那是對於一天辛勤工作的獎賞,也是對於明天希望的泉源。但自從患上憂鬱症以來,他的睡眠品質一直不好,總是睡到中午十二點左右才能起床,以至於深夜常常醒來不能入睡。此時,他還是會習慣走到院子?看北斗星。可是,就在他患憂鬱症期間,住家後面蓋起一棟高樓,完全擋住了觀看北斗星的視野。
說到這?的時候,麥克顯得十分傷感。沈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但我知道,北斗星仍然在那裡,儘管我不能再看到它。」然後他站起來,激動地說:「只要感覺到北斗星的存在,我內心深處就會觸發熟悉的情感,雖然,我的憂鬱症壓抑了它,但它還是存在的。」
講著講著,麥克的嗓音中帶著更多的憂傷,眼眶?也湧出淚水。當他用手臂和身軀形容星際的運行和北斗星的存在,繼而無奈於高樓的遮擋而陷入傷感時,我也為他的敏感所觸動,感到內心深處有一陣熱流湧出。我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情感交流。字母「A」和北斗星,都給了我們莫大的幫助。
我告訴麥克,我能感受到他帶入分析治療室的那種心情──深夜仰望北斗星的心情。這樣的心情,包含著某種無意識要傳達給我的消息。真正的心理分析是要進入無意識,並且接受無意識的指引。對此,麥克顯得若有所得,友好地和我握手,並且補交第一次分析治療的費用。

最初的夢:內在的富有
在第四次分析治療開始的時候,麥克一走進治療室,還沒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他前晚做的一個夢:「昨晚我做了一個美妙的夢,太美妙了,簡直是太美妙了」。
以下是麥克對夢的描述:

夢中,我面對一棟很大的房子,房子周圍是很美麗的風景,美麗極了……房子內部陳設得很漂亮,簡直是完美的設計,就連廁所都是經過精心設計……到處都是如此的美……一條小溪在房子周圍彎彎地流過;忽然間,有一隻鹿向我跑來,後面有一條狗在追趕牠。鹿從我的面前衝過,狗則氣喘吁吁地停在我的面前。

在麥克介紹完他的夢時,首先,我希望讓病人敞開對夢詳實的記憶。這樣做的考慮是:企圖在分析治療室重現夢中的氣氛,逐漸將病人帶回或進入夢的真實氛圍。
因此,我向麥克詢問有關夢的具體情況,比如:夢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夢是否發生在他熟悉的地方?讓他形容夢發生的場所,以及那座房子的外觀、他對?面的感覺,讓他描述那條小溪及奔跑的鹿和狗等等。
麥克很投入於夢的分析工作,他甚至激動地站起來,用治療室的家具做道具來表演和展現他的夢。可以看出,他完全沈浸在真實的夢的情景中。這也是我注重的心理分析的效果,讓夢中的情景真實地呈現出來。
在這樣的氣氛中,麥克對夢境有了更豐富的記憶和描述:

……在房子的前面,有一塊石板,上面刻著的大概是這地方的名字;我看到一些人在房子?面,他們在讀詩。我的朋友羅伯特也在那裡。他是很出色的詩人,是名同性戀者,但我們有著很好的關係。他1998年去世了。在這麼美麗的夢中見到他,我真的很高興。
……在流暢的小溪旁,有一些蝌蚪;看著這些蝌蚪搖搖擺擺地游動,我感到很快樂……

心理分析中,在對夢進行解析的過程,正如第五章所介紹的,是可以將自由聯想和積極想像結合使用,也是將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與榮格分析心理學結合應用。把自由聯想和積極想像結合起來,也包括在夢的分析中融入聯想、擴充和感受三種主要的工作內容。以下是當時的實際工作記錄。
1.對於這座漂亮的大房子,麥克說在現實的生活中,他從未住過如此漂亮的房子。在他的童年和成長過程中,乃至當時,都是居住在很小的房子?面。對此,我從客觀與主觀兩種層次上,為他解釋了夢。麥克激動地說:「我知道了,這美麗的房子和風景,其實與外在的財富無關,而是反映內在心理的呈現,表達的是屬於我自己的內心世界、我的自性。」
2.關於房子前面的雕刻。麥克說他不能看清上面是寫些什麼,好像是他的名字,又像是在舊金山榮格研究院的門前。於是,在夢的聯想過程中,我推斷麥克知道這個夢是與我們的分析治療有關的。夢中呈現的是他內在所擁有的財富,但是很像我們工作的地點:舊金山的榮格研究院。這也表現出他對於分析治療工作的認可與移情。
3.關於夢中小溪?面的蝌蚪。麥克的聯想是,當他去參觀舊金山道家文化展覽時曾見過一幅畫。畫中有一位道者,肩膀上有一隻青蛙。麥克認為,這次道家文化的展覽,給予他精神上很大的內在支持。事實上,在第一次分析治療的時候,麥克便提出道家文化對他的意義。當然,其中可能包含著某種移情的作用,表現出他對我的接受和認同。此外,青蛙也是一種「轉化」的象徵。從蝌蚪到青蛙預示著轉化的可能。
4.對於夢中的「鹿」,麥克稱之為 「她」。麥克聯想到自己一個實際經歷。許多年前,當他在波林那(Bolinas)鄉下女兒的住所?寫作的時候,有一隻受傷的鹿,每天下午三點左右都會去他的院子附近,他為牠喝水,和牠說話……這段記憶,讓他感傷,也為他帶來欣慰。麥克感嘆,他曾經有過的創作與工作熱情,對照出他目前的憂鬱症狀態,而顯得十分傷感;但對於再次憶及曾經有過接觸的那隻鹿,以及出現在夢中的鹿,則令他由衷感到欣慰。我的看法是,夢中的鹿及對鹿的聯想,涉及到麥克的內在阿尼瑪意象。在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中,阿尼瑪往往也是創作的源泉,被比喻為繆斯。受傷的阿尼瑪不僅僅與麥克的創作有關,而且與他提到的性生活的困難也有聯繫。
5.至於夢中的「狗」,麥克稱之為「我的狗」。他說,在波林那鄉下女兒的家?,養著這樣一隻狗。我們在分析工作的時候,這條狗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我讓麥克描述狗跑到他跟前的樣子。麥克很生動地形容狗氣喘吁吁,幾乎是以自己來表現狗。我們分析這隻狗所表現出來的體能消耗情形,使麥克聯想到佛洛伊德的里比多的理論,並且認為,與他的憂鬱症導致能量過度消耗有關。我們進而分析這隻狗與鹿的關係。麥克說,實際上,在鄉下的住所,常常有狗與鹿的追逐。牠們更多地像是在遊戲;當狗不去追鹿的時候,鹿便會回過頭來追狗。當麥克認識到狗和鹿並非敵對,而是遊戲或友好的關係,感到十分滿意地笑了。

在實際的心理分析過程中,最初的夢往往具有重要的意義,可看做是病人的無意識開始向分析師直接傾訴。比如麥克的夢,不僅呈現他的困難與問題:受傷的阿尼瑪(使他不能創作與工作)和里比多的消耗(使他產生性生活的困難,以及表現為憂鬱症的無力與乏味);同時也呈現了治癒的機會與線索:漂亮的大房子(若是擁有這房子,便意味著內在容量與承受性的增加,這是抵禦憂鬱症的內在基礎),以及小溪中的蝌蚪(預示著轉化與轉變的可能,若是能轉化,也就能夠獲得全新的生活狀態和意義)等。夢的出現增加了麥克對我們分析治療的信心。因為在此之前,他經歷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療,但都沒有帶來他所希望的效果。因而,麥克內心對於心理治療,包括我們的心理分析是滿懷疑慮的。「你能不能治好我?!」「到底怎樣才能治好我的問題?!」是不是很多病人在開始心理治療的時候都會產生懷疑?事實上,若只是單憑心理治療師的解釋並不會產生太大的作用,實際心理分析效果的產生,往往是病人提出的那些觀察和解說。比如,麥克最初的夢及他對夢的聯想,便是最有力的回答。因為無法做夢、沒有靈感寫詩,是麥克前來尋求心理治療的契機,一旦,這最初的夢出現,也意味著事情開始有了些許的不一樣。這也是對我們分析治療工作的有力支持。
在這次分析治療結束時,麥克滿懷感激地說:「你的分析對我有很大的幫助!讓我重新思考我的憂鬱症,夢中的啟示讓我對憂鬱症背後的結構有了更多的認識。我要好好地謝謝你。」

長夜的詩:黑暗與黎明
第七次分析治療的時候,麥克寫了一首詩送給我(以下是我的翻譯):

夜不再像以往那樣漫長
轉眼間便已消失
我的心需要更深的黑暗
深得像夜空籠罩的海洋
黑得像永?的沈寂與默然
願那深黑的夜空繼續伸延
伸延到無限的空域
我已經忘懷,若我似曾知曉
是誰在追逐「卡西俄帕亞」【註1】回家
其中的緣故,那回家的路
便是道的存在
那種能力的展現

麥克告訴我,他在深夜一點多醒來,隨手打開收音機,正播放著他喜歡的音樂。他知道,音樂馬上會結束,電台也會結束播放。突然之間,內心湧現感觸,於是就寫了這首詩。
我讀了麥克的詩,由衷地感謝他。我知道,他寫這首詩對我們的分析治療具有的意義。以下是那次分析治療時的一些對話:

荷永:這詩的名字是什麼?
麥克:沒有,沒有名字。若是需要名字的話,就用「道的感覺」好了。
荷永:「道的感覺」,很好的名字啊!
麥克:自從參觀了那次中國道家文化展覽之後,增加了我對道的理解和感受,內心有一種想追求道的意義的強烈衝動。
荷永:你覺著道的意義與你的實際生活有怎樣的聯繫呢?
麥克: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感覺,與我的憂鬱症治療是有關係的。參加道家文化展覽,以及我的中國人(見後面的「移情分析」)的出現,都增加了我克服憂鬱症的信心。儘管我不知道具體的聯繫是如何發生的,但是,從那時起,雖然憂鬱症本身並沒有減輕,卻能在內心深處獲得一種平靜。
荷永:內心深處的平靜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遭受憂鬱症影響的同時。這讓我想到了中國禪宗六祖慧能的一句話:「煩惱即菩提。」像你的詩中所表達的:「我的心需要更深的黑暗……」但是只有穿過黑暗才能獲得黎明。
麥克:我喜歡慧能,我讀過他的《壇經》。謝謝你告訴我他的這句話。
……
荷永:麥克,我們來看一下你的這段詩句「是誰在追逐『卡西俄帕亞』回家」,你對「卡西俄帕亞」有怎樣的看法呢?
麥克:「卡西俄帕亞」是個愛虛榮的女人,為此受到了懲罰。你看她在天空中的姿勢,看上去她的雙手像是被束縛住,身體微向前傾,感覺很不舒服的樣子,似乎仍在為她所犯的錯誤受苦。
荷永:你在這?用「追逐」(chasing),是要表達什麼意思?
麥克:「追逐」的本意原是具有追趕和追蹤的雙重意義,是想從後面抓住某種東西,就像警察抓小偷一般。但是在這?,我並不是要表達這種意思。
荷永:這讓我想起你曾用「追逐」的字眼,描述你初始夢中的狗和鹿。
麥克:是的,在這?也差不多是那樣的意思,但更多的是指一種遊戲的感覺,而非一定要抓住什麼。
荷永:那麼,是誰在追逐「卡西俄帕亞」回家?她的家在哪裡呢?
麥克: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她要去什麼地方(這時,麥克在一張紙上畫「卡西俄帕亞」在天空的位置和星空運行的軌跡)……很難說哪裡是她的家,只是一種感覺……嗯,她的家在哪裡呢?
荷永:(看著麥克的畫,沈默了一會兒)麥克,看你畫的「卡西俄帕亞」的運行,讓我想到你的北斗星故事。當時你用身體和手臂表現出來的北斗星的感覺,與這幅畫很相似。
麥克:是的,是很像,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荷永:真的很有意思。現在正是秋天,是觀望「卡西俄帕亞」最好的季節。仙后座呈現的是「W」的形狀,而通過「W」的中間射線,與北斗七星的勺把一樣,都是尋找北極星的最好線索。
麥克:是嗎?我知道通過北斗星來尋找北極星,但不知道仙后座也有這樣的作用。
荷永:是的,我小的時候常與同伴玩這樣的遊戲,從北斗星和仙后座尋找北極星。
麥克:我寫詩的時候,同樣是在深夜,正是平常觀望北斗星的時候,真的有這樣聯繫的感覺。真是奇妙。
荷永:就像我們在分析夢的時候所談到的主觀與客觀兩種層次,現在也可以把這個原則運用到這?,以尋找和感受內在的星空與方向。
(此時,麥克似乎被觸及到內心深處,他陷入一陣沈默,然後對我說。)
麥克:我想說,遇到你,真的很幸運,真的。和你在一起,和你談話,對我實在是太重要了。
荷永:謝謝你麥克,我也很喜歡和你一起工作。謝謝你寫詩給我,我很喜歡 這首詩。麥克,還是這行詩句:「是誰在追逐『卡西俄帕亞』回家。」是誰呢?
麥克:喔,這很難說得清楚。
荷永:讓我們都來想一想這個問題。我喜歡詩的結尾:道的存在及道的表現。儘管詩是從黑暗開始的,儘管道也被翻譯為黑色(在英文中),但是,道也預示著光明,不僅是天空的黎明,也是真正的內在覺醒。我們下次可以接著來分析和感受其中的意義。
(適時恰巧是分析結束的時間)

麥克意象中的中國人:移情的作用
在第一次的分析治療中,當我問麥克,去年的心理治療效果如何的時候,他迴避了我的問題,沒有說心理治療對他有沒有任何幫助,但轉而強調,他自己的轉變是由於參觀舊金山道家文化展覽所引起的,同時表達了他對於道,以及中國文化的熱情。
就在我們進行第三次分析治療時,麥克形容一個他的幻覺或視覺意象:他在地鐵遇到一個中國人。
那是在舊金山的地鐵。整個地鐵站只有他和那中國人。兩人面面相歔,沒有說話,然後一起走進車廂,肩併肩地坐下,準備開始他們的旅程。
麥克把這個幻覺稱為美妙動人的意象。他說他喜歡這個中國人。
過了不久,麥克做了這樣一個夢:

夢中,麥克介入一場戰爭,是恐怖的北方軍團來攻打溫和的南方軍團。麥克在夢中屬於南方軍團,他們拼命抵抗,眼看著就要全軍覆沒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喜歡的那個中國人出現了,頓時扭轉了戰場的局勢。這個中國人是來幫助麥克的,他像一位道家風範的世外高人,武功出神入化,能夠輕而易舉地破解對方發出的任何攻擊。(說著說著,麥克站起身來,生動地表演那個中國人是如何在夢中幫助他扭轉局勢的。)麥克激動地說,從那時起,他就有了信心,相信只要這個中國人出現,他就再也不會失敗。

麥克的憂鬱症表現是嗜睡、體乏無力、無精打采、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自從那個中國人出現後,麥克說,他上午開始可以起床做些事情了,但總是被那個中國人的聲音叫起來:「起來吧,打起精神!」只要一聽到這個督促聲,麥克就會跳起來,開始整理家務,或是處理一些日常事務。
麥克心目中的中國人,與作為其心理分析師的我有著微妙的聯繫,這項特徵基本上可以在移情的層面來進行治療的分析。麥克最初表達對道家文化的熱情,至少在象徵的意義上,也是對我發出好感或友好的表示。他在講述意象中的「中國人」與他們的「奇遇」時,從無意識的層面來說,則可視為是一種移情的作用。這種移情的性質,在麥克的夢中得到具體而明確的表現:特別的「積極移情」(active transference)。稱為積極移情,主要是移情的背後不僅僅是像佛洛伊德或榮格所描述的那樣,主要是基於病人的投射,而是當中更包含了被引發或使其生動的積極成分。十年的抑鬱,麥克已經逐漸失去內在的生命活力,即使還沒有完全熄滅。正是在這種心理分析的接觸中,這種積極移情的作用下,他內在微弱的生命活力再度被喚醒,早已凝固、停滯的能量逐漸被動員起來,或者說,那些消散了的能量又再次被重新聚積起來,讓他渙發著精神與活力。
最初,麥克帶著三個問題前來尋求心理治療:性生活的困難,生活乏味、失去了想像力,不能做夢和不能寫詩。對於身為詩人的麥克,這是多麼嚴重的致命傷,幾乎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三個問題。結果,麥克卻在第四次分析治療的時候,帶來最初的夢,往後,他經常帶來一些夢的經歷。第七次的時候,他更展現了寫詩的才情,我們看見他逐漸在恢復寫詩的工作能力,這些都是積極的轉變。身受憂鬱症困擾的麥克,內在受抑制的生命似乎逐漸在復甦,在覺醒。一直到第八次的時候,麥克甚至主動提出要停止用藥。我當時並沒有同意,反而說服他繼續服用,但是他自己減少了用量。此外,他也要求我把分析的時間,從每周一次,調增到每周兩次。在第十二次分析治療之後,我回國度聖誕假期,曾有三周的時間中斷,一直到我返回美國後,與麥克的治療會談才又繼續,仍然是每周兩次。下一周,也就是第十五次會談時,我們遇到米諾陶的主題。米諾陶主題的出現,預示著我們的分析將進入更深的層次。

第二節 治癒與發展
基本上,我將治癒與發展視為心理分析最終的目標與理論實踐。這與單純地把病症視為醫治目的的心理治療體系不同,心理分析更接近中醫的理想,要求醫病與醫人相輔相成,始終把症狀的醫治和人格的發展結合起來,使人格的發展與自性的整合融會貫通。真正的治癒就是要以病人心理、人格和自性的發展為基礎,在發展中尋求治癒的意義和效果。
這也是心理分析安其所安的基本觀點。緩解病人的痛苦與深層分析是相輔相成的,而治療與治癒的效果往往也存在內在的轉化與超越之中。這麼說好了,若是把我們所遇到的心理問題比喻為障礙,我們可以考慮如何搬走這個障礙,但也可以考慮如何通過發展,而獲得跨越或穿越這個障礙的能力,兩者同樣具有治療的效果與作用。
就臨床意義而言,治癒與發展是要求被分析者對心理分析做這樣一種認識和理解:進行心理分析即意味著對無意識的開放與接納。西方的心理分析家們喜歡用「容量」或「承受」(contain)和「容器」(container)來描述與治癒和發展有關的問題。也就是說,隨著心理分析的深入,我們不但要有勇氣來面對無意識,而且要能接納和承受,在在都需要我們意識的擴展和心胸的開闊。

遭遇米諾陶:陰影與情結
在經歷了十四次分析治療之後,麥克帶來尋求的心理問題得到有效解決,憂鬱症的症狀獲得緩解,實際生活與心理狀態都得到改善。他開始做夢,開始寫詩,開始做家務,甚至提出停用抗抑鬱藥物的建議。更重要的是,由於這些問題的解決,我們之間彼此信任和接納的關係,似乎也愈見加深。米諾陶主題的出現,或許就是最佳的證明,也意味著我們的分析治療進入更深層的階段。一旦我們進入深層的分析,便會觸及我們的陰影、情結,以及引起心理病症的內在結構與真正的原因。這也是在病症緩解甚至是消除的背後,依然存在著分析治療的意義和作用。
事實上,從佛洛伊德乃至於榮格,其理論的特色與努力的方向,無不是朝向深度心理學發展,不但是要透過對病症分析,來考察背後的無意識的存在,獲取治癒的妙方,更是渴望獲得發展的啟迪。

米諾陶的故事

與麥克第十五次分析治療的時候,他帶來了幾年前出版的詩集,其中有十三首組詩,主題是關於米諾陶的傳說。以下是麥克講述的關於米諾陶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古代的克里特(Crete),邁諾斯(Minos)是國王。由於他得罪了海神,他的妻子,王后帕西法爾(Pasiphae)受到懲罰迷戀上公牛。帕西法爾讓能工巧匠的代達羅斯(Daedalus)做了一個木製的母牛,自己坐在?面與公牛發生關係,懷孕生下了米諾陶(Minotaur)……
米諾陶生下便是一個怪物,長著牛頭牛尾和人的身體。國王邁諾斯感到羞愧難當,命代達羅斯在王宮的地下興建一座迷宮,把米諾陶藏在?面,用童男與童女來餵養他。

克里特是大神宙斯出生的地方,也是歐洲文明的起源。施利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1890)根據荷馬《伊利亞特》史詩中的線索,發現了特洛伊遺址;偉大的考古學家亞瑟?伊凡(Authur Evans),受施利曼發現的鼓舞,更從荷馬的《奧德賽》中找到了克里特曾經有過的輝煌。
在荷馬的《奧德賽》史詩中,有這樣一段對克里特島的描寫:「在遠處暗藍色的大海上,浮現著一個島嶼,那就是克里特。可愛而富饒的土地的四周,拍打著一陣陣巨浪。島上有90個人口稠密的城市……其中之一就是克諾塞斯……邁諾斯王掌管大權,他與萬能的神宙斯十分友好。」【註2】
在希臘神話傳說中,邁諾斯是宙斯與歐羅芭(Europa)之子,宙斯變成公牛搶走歐羅巴,歐羅巴生下邁諾斯。邁諾斯在與兄弟爭奪王位的時候,曾祈禱海神以雪白神牛的出現為他神授權位,但是在獲得權位之後,他忘了曾對海神的許諾,並沒有向海神奉獻雪白的神牛,反而是留給了自己。因此,受到海神的懲罰,後果竟是讓他的王后帕西法爾著魔似地迷戀上這隻神牛,從而生下了半牛半人的米諾陶。

圖p287:約公元前600年的廟宇牆畫,歐羅芭(Europa)被神牛帶往克里特,在那裡生下國王邁諾斯。
圖p288:克里特文化遺址邁諾斯王宮殿與米諾陶有關的壁畫。
圖p288:克里特文化遺址中的壁畫,兩個穿著白色服飾的女子分別站在牛的頭尾,一位男子在牛身上舞蹈。學者們認為,這是帶有宗教色彩的圖畫,說明古克里特人對牛的崇拜。
圖p289:王后帕西法爾生下米諾陶,約公元前340年陶器上的飾畫。

根據最近的考古發現,克里特島上的克諾塞斯城,在公元前6000年便已經有人居住。那裡大型宮殿的形成,最遲不晚於公元前十八世紀。考古學家在克諾塞斯城遺址,不僅發現邁諾斯王的宮殿和寶座,還發現宮殿地下的迷宮及有關米諾陶傳說的壁畫。

米諾陶的象徵

當邁諾斯出於羞愧而把半人半牛的米諾陶關到地下迷宮的時候,米諾陶成了人類所不能面對的陰影。榮格用陰影(shadow)來描述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無意識內容,包括意識自我從未認識到的部分,陰影的存在總是讓我們的意識自我覺得難堪或蒙羞。
在神話傳說中,被邁諾斯征服的雅典,每年都要把七對童男童女送到關著米諾陶的迷宮?,使得人們對米諾陶更加恐懼。在心理分析學家們看來,人們因為害怕表現在自身的陰影,會帶來不幸,於是,就把這些對陰影的恐懼全都投射到世界上某種無名的惡魔身上,包括米諾陶。因此,米諾陶幾乎成了魔怪和邪惡的代名詞。
諾伊曼在〈關於陰影的看法〉中曾說:「陰影是人格未知的方面,通常以黑暗的形式、以怪模怪樣的邪惡圖形來面臨自我,面臨光明面和意識的中心和代表——面臨它們對於個體來說總是一次重大的經歷。」【註3】實際上,根據考古和文化人類學家們的研究,在克里特的神話傳說中,半人半獸的米諾陶,也是半人半神的象徵,或者說象徵著具有非凡的神的力量。在心理分析的意義上,若是能夠具有面對陰影的勇氣,通過陰影的挑戰,往往可以從陰影中獲取積極的力量。德特雷福仁和達爾可在合著的《疾病的希望》中說:「陰影使我們生病,可是面對陰影能使我們健康!這是了解疾病與療癒的關鍵。每一種症狀都是陰影的一部分在肉體現身。」【註4】
因此,在與麥克的分析治療中,米諾陶的出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面對陰影的存在、理解陰影存在的理由、接受陰影的挑戰,乃至接受陰影本身,將成為我們接下來重要的課題。是我與麥克所經歷的心理分析過程中,最根本性轉折和轉化的契機。

米諾陶情結

米諾陶不僅僅是陰影的象徵,也是複雜的情結,是受困於陰影而不能自拔的情結,包含著迷失自我和喪失人性的成分。邁諾斯國王或許曾為變化為牛形的父親宙斯感到自豪,但卻絕不能也不願接受米諾陶的出現。在變化為牛的宙斯與歐羅巴的關係中,歐羅巴是被動、被搶掠的;但在王后帕西法爾與公牛的關係中,帕西法爾卻是主動的,表現的是女性的欲望。母親帕西法爾因為不能控制受魔咒般驅使的性的衝動和欲望,而深深地迷戀上雪白的公牛,以致不顧一切,要與他一起體驗愛欲。
米諾陶是複雜的情結,尤其是從米諾陶本身來看這些複雜的形式和內容。米諾陶不能面對自己的父母,儘管本來並非他的過錯。出生意味著分離,不僅僅是與母親分離,也是與人和社會分離。米諾陶獨自在迷宮中,內在的孤獨與日俱增,增加的焦慮、迷失的痛苦滋長著他的抑鬱。
「米諾陶」正是麥克工作數年所發表的十三首組詩的主題。麥克說:「實際上,不是我在寫詩,是米諾陶在詩中說話,在詩中表達他自己。」在麥克的十三首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

意義帶有許多不同的面孔
比如說你的
迷宮便是另外的一種
我迷失了我的路
……
米諾陶
探出了他的身體
?面的詩人
作品的長廊
我心所繫
是他的孤獨……
我仍然能聽到近處的聲響
米諾陶的呼吸
鼻中充斥著他的味道

以下是當時分析治療時,我們的對話:

荷永:你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寫這些詩的?
麥克:喔,很久了,好幾年了。
荷永:寫這些詩的時候,你感覺怎樣呢?
麥克:我感到是詩在寫我,而不是我在寫詩。是真的,是米諾陶在詩中說話。
荷永:那你對詩中的米諾陶是怎樣的感覺呢?
麥克:他是父母所生的孩子。儘管牛身的部分並不像宙斯那樣是有意的變化,但仍然具有某種意義。是米諾陶在詩中傾訴,他在向他的父母傾訴。
(此時,麥克突然沈默了,然後接著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在詩中到底是誰,很可能就是米諾陶。是的,我就是米諾陶。我是那個怪物,是由帕西法爾和那頭公牛所生,交織著愛與恨、情欲和理想、骯髒和悲傷……實在是太複雜了。對我來說,這故事不只是比喻,而是現實。我就是米諾陶。
(此時,麥克顯得激動,低下頭,整個人沈浸在故事的氣氛中。)
荷永:(陪同麥克沈浸於故事中,看到麥克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我說)麥克,你的憂鬱症是米諾陶。或者說,抑鬱的麥克才是米諾陶。
麥克:但是我仍然被困在那首詩中,不知道如何是好,完全迷失了自己。
荷永:像你詩中所描述的:「意義帶有許多不同的面孔,比如說你的,迷宮便是另外的一種……」讓我們來感受這則詩的多重意義,看看是否可以找到出路。多謝你帶你的《詩集》給我。

可以看出,麥克深深地陷入米諾陶的傳說之中,這是他的情結,實際上也是人類的情結,是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程度上都會遇到的心理困惑。在實際的心理分析過程中,並非是要我刻破除情結,而要我們面對情結,擁有情結而不被情結所擁有。麥克喜歡《易經》,深信其中包含著智慧的啟迪與心性發展的力量。在我與麥克分析米諾陶情結時,曾一起學習過《易經》中的困卦。困卦坎下而兌上,身陷險中而陽氣頓掩,「初六」有爻辭曰:「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歲不覿。」為此,麥克更聯繫到迷宮中的米諾陶。我與麥克都很喜歡困卦及其象徵,尤其是《易經.困卦.彖辭》中的總結:「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正是我們面臨困境和對待情結時的態度。

相處在迷宮:共情的作用
在「米諾陶」主題出現後,我與麥克仍然進行每周兩次的心理分析,分析的內容漸漸涉及他的父親和母親情結、他的童年經歷和心理創傷、他的陰影和壓抑,以及現實生活中的變化、他的初戀、他與子女的關係,以及他寫的詩等等。麥克常常把他的夢帶來分析,他已經相當熟悉心理分析的工作形式,尤其是中國文化基礎上的心理分析風格。我們的關係也逐漸加深,彼此的信任與日俱增。

迷宮的主題

有一天,到了約定分析治療的時間,我去接待室,麥克正在那讀一本書,隨後並把書帶進分析治療室,讓我看其中一幅圖片:「庫邁女巫的洞穴」(grotto of the sibyl cumae)。圖片的標題這樣注釋:在庫邁女巫的洞穴?,有數百個入口和出口,到處回響著女巫發出的預言。
於是,我們就從這幅「庫邁女巫的洞穴」的圖片開始了那天的工作。

荷永:怎麼樣,你對這幅圖片的感覺如何?
麥克:太美了,簡直是太美了!
荷永:讓你聯想到什麼嗎?
麥克:哦,有意思,讓我想到了那個迷宮。
荷永:是的,它看起來很像一個迷宮,儘管敞開了許多入口和出口,而回盪著那個女巫的咒語。

圖p294:「庫邁女巫的洞穴」

事實上,庫邁洞穴的設計,據說與克里特的迷宮一樣,也是出自代達羅斯之手,可是當時我和麥克並不知道。巨大的洞穴象徵著大地母親的陰道,象徵著通往地獄與再生的入口。在我和麥克就此「庫邁女巫的洞穴」做聯想分析的時候,麥克講述到他從小深受死亡陰影的影響,近親的家族成員中多從事水手的職業(多達十二位),常遇危難和死亡。麥克說早期記憶之一是,獨自前往學校的途中,路過一間教堂旁邊的墓地。他常常會在墓地停留很久,端望著一塊塊墓碑,對墓碑下面的存在充滿了好奇。

麥克:我仍然想盡力去完成那詩篇。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告知要完成十九首。我要繼續工作。但是很難,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
(麥克沈默了片刻,然後接著說)我常常覺著自己活在迷宮?面……耳邊回盪著米諾陶的聲音,似乎要聽米諾陶自己重新講述故事的所有細節。
荷永:那你聽到了什麼呢?
麥克:根本不需要送那些童男童女的,沒有任何必要。迷宮不是米諾陶應該待的地方,他不屬於那裡。米諾陶有自己的地方,卻被迫關在迷宮中。
荷永:那麼米諾陶應該屬於哪裡呢?
麥克:一個自然的地方,比如說森林,可以獲得自由的地方。被迫關在迷宮?,是很悲慘的。
(麥克又再次陷入了沈默)
荷永:(幾分鐘後)麥克,你在想什麼?
麥克:你曾告訴我,我們不僅可以從客觀的層次來分析夢,也可以從主觀的層面來理解夢,那麼,米諾陶也可能是某種主觀的存在嗎?
荷永:有可能。在我看來,米諾陶是生動的「陰影意象」,不僅是你個人的陰影形象,而是整個人類的陰影。我們在這?觸及到了深層的原型意象及其意義。
麥克:那麼應該要如何應付所謂的陰影呢?
荷永:一般來說,首先是要對陰影的存在有所覺察。覺察本身便是應付陰影的一種方法。其次是一種接納的態度,從理論上來說,若是可能的話,便是對陰影的整合。
麥克:我不太相信理論。整合?這是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之後,麥克接著說)也真是的,都六十多歲人了,對自己卻一點兒都不清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真的感覺,我的人生就像生活在迷宮中一樣。
荷永:麥克,生活本身就是一座迷宮,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迷宮之中,只是表現的形式不同,也都在試圖尋找迷宮的出路,尋找生活的意義。我也是。
(當時已經到了結束的時間,我拍了拍似乎仍然沈浸在某種氣氛之中的麥克說)我和你同在迷宮中。
麥克:你對我太重要了。真的很感謝你。

儘管麥克也知道時間到了,但仍然受分析所帶來的情緒與思緒的影響。他繼續說:「我也知道,被關在迷宮中也有許多理由。但是,這麼長的時間裡,一直找不到任何出路,我真的是累了。」麥克過去曾有兩次自殺的企圖,在我們分析治療的過程中,也曾多次表露過自殺的傾向。當時我對麥克說,米諾陶與迷宮的故事不是在這?結束的,「讓我們一起來傾聽米諾陶還要說什麼,一起來探索這個故事的意義。或許,這也正是你的第十六首或第十七首組詩所需要的。」麥克說:「我真的感覺你正在做著某種非常重要的工作。你是在幫助完全無助的人,這也是你的責任和責任心。有你做我的心理分析師,我真的覺得很幸運。」
我對麥克說:「麥克,我從你那裡也學到很多。和你一起做分析也是我的幸運。」

圖p296:亞瑟?伊凡發現的克里特島上的迷宮遺址

迷宮的寓意

英文「迷宮」(labyrinth)的本義涉及「雙斧的房屋」(the house of the double ax)或「克里特島克諾塞斯的宮殿」(palace of Knossos on Crete),最早出現是在公元前1400年左右,克里特島上的B型文字。但是,克里特島上的雙斧象徵圖案,則可以回溯到公元前5000年的石器時代。考古學家們提出,克里特的雙斧圖案,可能取自蝴蝶轉化的象徵,寓意來自石器時代人類的變化與重生,以及大地母神的庇護。
迷宮本身也是一種最古老的原型與象徵,在史前的洞穴壁畫中已經出現,它包含著一種從外部與可見層面開始,最終到達內部及不可見層面或內在核心的運動及其過程,當然,也包括了從外到內及從內到外的循環,因為進入迷宮的途徑,往往也就是迷宮的出路。在迷宮圖案的象徵性意義上,可以看做是一種回歸大地母親子宮的自然宗教儀禮,或者是趨向世界中心的追求。
迷宮的寓意,在許多文化的早期或傳統中,常被用來表示某種特別的儀式,即一種考驗或磨難的象徵,但是,通過考驗和磨難,便可帶來心理與精神上成長的轉變。百歲高齡的心理分析家喬.亨德森曾說:「迷宮的體驗,不管是迷宮的繪畫,還是迷宮的舞蹈、實際的迷宮花園,或者是教堂或寺院的迷宮建築,總是具有同樣的心理作用和影響。這種迷宮體驗,暫時干擾或打破了理性和意識的作用……當事者感到的是『困惑』,以及象徵性的『迷失了道路』。然而,在這種落入混亂或混沌的狀態中,內在的心性卻有機會對某種具有超越本性的新的宇宙維度開放。」【註5】

圖p298:克里特遺址中的「雙斧符號」,確實也像蝴蝶圖案,包含著轉化的象徵
圖p298:克里特的迷宮圖案

根據考古學者的發現和文化人類學家們的研究,我們可以把迷宮的寓意總結為以下幾個方面:
1.儀式與儀禮,包含著死亡、孕育和再生的主題。學者們多同意這個觀點,初始的迷宮可能源於原始的宗教性舞蹈或某種圖騰崇拜,克里特島上流傳著跳著牛的舞步來慶祝出生和豐收的習俗。迷宮既象徵死亡和地獄,也象徵著大地母親的孕育之地及孕育後的再生。
2.迷宮中包含著星空和宇宙的象徵。根據考古學者們的考證,克里特的迷宮與某種古代獻祭活動的舞蹈有關,而舞蹈的舞步與形式,迎合了某種星座的運行軌跡,因而曾被解釋為「星舞」(star dance)。【註6】我們知道,許多古代的洞穴,乃至埃及的金字塔,都曾具有觀星或者觀察天象的作用。
3.迷宮包含著舉行聖婚的儀禮。這也是克里特當地所流傳的習俗,在B型文字中也有記載。迷宮中的聖婚,也包含象徵著人類父性的意識,與象徵人類母性的無意識的結合。
此外,考古發現的克里特硬幣有許多都刻著「七重迷宮」的圖案,有學者解讀為人生旅程的象徵,迷宮中的中心便是目標。於是,迷宮的寓意實際上包含著自性的探索。這是用特殊的象徵手法以尋獲自性的發展,就像曼陀羅所表現的那樣。
在我與麥克分析治療的過程中,麥克曾問我《易經》中復卦的含義,當時的氣氛和情景,正符合另外一種迷宮的寓意和象徵:复卦震下而坤上,一陽在眾陰之下,實讓人感受身處迷宮的處境。但卦辭曰:「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复其道,七日來复。」而《易經.复卦.彖辭》則稱:「反复其道,七日來复」為「天行也」,贊美曰:「复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也是人的自性,給予我們找到迷宮出路的勇氣、信心和希望。

 
 
 
推薦:默里.斯丹(Murray Stein,國際分析心理學學會主席)、顏澤賢(華南師範大學校長)、王浩威(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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