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工坊 2024春季書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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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泥巴國》(已絕版)

Clean for 2 months
 
作者:張娟芬
書系:Living 004
定價:340 元
頁數:288 頁
出版日期:2007 年 05 月 15 日
ISBN:9789867574909
 
特別推薦:陳文玲 (以很美的多幅曼陀羅深情相挺)
 
我爬的不是一座山

窗內微微有光,就知道天快亮了,因為昨夜是漆黑的。夢之一:一群日本高中女生被發現組了一個密教,宗旨是寵愛一個叫做源氏記的小男生,因為他有才華。(日本腔像《春琴抄》。)夢之二:與電影社文藝青年男女在公車上看電影,藝術電影蘑菇好久以後終於三點全露。下了車在百貨公司裡,大家想約個地方討論那個片子,可是陳文茜戴的長長的耳環掉了,我幫她找。她懊惱說是租的,又心煩說算了管他的。人潮洶湧,文藝青年們終究約不成。(物質戰勝精神。)夢之三:去五星級飯店吃免費的西式自助餐,但不知怎麼的錯過了,很懊惱,只用生菜包了一點東西走出來,警衛跟我們說話,我心虛但假裝沒事,他也沒發現。(有便宜沒佔到,扼腕!)

據說高度使人發夢,也許是真的。在山中的第一夜,木乃伊型的睡袋像棺槨,很暖。

要出發了,蒂卡到我房裡來取行李,護膝放在桌上,他好奇拿起來把玩。他沒用過。當然,他們哪需要這玩意兒。

我綁給他看,他說:「綁裡面,綁裡面。」

我說:對,通常是綁在褲子裡面,但我的褲子是軟的,所以買的時候老闆說可以綁在外面。

蒂卡嘿嘿的笑:「綁裡面啦。綁外面,大家會笑妳。」

第二天的目的地是瓊龍(Chhomrong)。瓊龍之前有許多條路,殊途同歸都匯集到這兒來。瓊龍之後,要上安娜普娜基地營就只有一條路,去與回都要經過這個樞紐。蒂卡指著前面、再前面那座山,說:「妳看到那山頂有個房子沒有?我們今天要住那裡。」

看起來好高好遠哪!我木然沒有反應。我的腦子拒絕處裡這個資訊,處於「否認」的狀態。

這些路是大約五○年代時,山裡的村民自己建的。路徑下切到河谷。河很漂亮,水量不豐。路有時候在河這邊,有時候在河那邊,要過河好幾次。河上有時候有簡陋便橋,有時候沒有,得踩著石頭過河。

一條健行路線到底有多難?很難形容。數字是最可靠的吧?根據蒂卡給我的行程,我們第一天爬到海拔1900公尺,第二天2170公尺,第三天2920公尺,第四天4130 公尺,就是安娜普娜基地營了。每一天的路程長度大約是16公里左右。十幾公里才爬高幾百公尺而已,那坡很緩嘛。

我到這裡才發現,我爬的不是一座山,而是很多座。安娜普娜基地營是最裡面的那一座。為了到達那裡,我必須爬到某一高度以後,切下河谷,沿河走到另一座山的山腳,然後翻過那座山;往下切回河谷,再重新往上爬……。沒有吊橋,要從這山到那山,就只能這樣上上下下。

群山像一把籤插在籤筒裡,我得從最外面那支籤讀起,才能進入聖殿,卜問最終的命運。

午餐時又遇見了那個英國人。昨天他跟我一同在平台上氣喘如牛,今天山路上也互相超前好幾次。但話不投機。我告訴他將在波卡拉住一個月,他說:「那妳一定可以要求旅館準備一台電視機給妳了!」我說:「不,我要一盞檯燈。」我沒有帶相機,但帶了蠟筆,他說:「那多慢!照相多快!」我稱他雇用的小男生為「嚮導」,他稱他為「挑夫」。真是夠了。乾脆把他晾在一邊,跟他的小男生「嚮導」聊起天來。

小男生十四歲開始爬山,現在二十歲了;十六歲時就爬安娜普娜登頂成功。他本來是去當廚子的,可是如果跟去登頂的話可以賺比較多錢,就去了。他的眼睛還像孩子那樣純淨,問我:「妳結婚了嗎?」「沒有。」「為什麼?」我大樂。好敢問啊,我都已經說沒有了,還敢問為什麼!英國人在一旁大搖其頭,但我可不介意。眨眨眼回答他:「因為我挑剔啊。」

午餐以後才是今天真正的考驗。抬頭一望,又是之字形的陡坡一路向上,這回不再是泥黃大石了,是滿山的小野花。無窮無盡的階梯,以為到了頂端,卻看見上面還有一段,再一段,再一段……。這樣足足兩小時的上坡,心理上不知道崩潰了多少次,終於來到今晨蒂卡遙指的山頂,瓊龍。

這小旅館叫做「魚尾峰」。與第一天的冷清旅棧不同,這裡是攻上瓊龍山頭以後的第一家旅館,沒有人能抗拒立刻癱倒在此的誘惑,因此幾乎客滿,氣氛像救國團似的,洗澡得排隊。房間牆壁很薄,聲息相聞。我隔壁是一對西方男女,女孩子十分嬌小。我們隔牆進行豐富有效的溝通。

「呼……呼……」我在用吹風機。
「%$@#*……」她對男的說我聽不懂的語言,但聲調驚喜。
「……」我吹好頭髮了。
「叩叩叩。」她頭上包著毛巾來敲門,像個印度阿三。二話不說就借她。
「呼……呼……」她在用吹風機。
「……」吹好了。
「叩叩叩。」毛巾拿下來了,又變回一個俏麗的西方女子,微笑稱謝。

夜很快就降臨了。在晚餐桌上遇見兩個馬來西亞女生,她們已經上了基地營,這是回程了。她們的嚮導十分盡職,遇上毛派時替她們殺價,殺到兩人一千三百盧比,這是我聽過的最低價了。毛派也真是……到底是革命還是請客吃飯啊?

而我的嚮導呢?蒂卡是活潑喜歡熱鬧的,此刻他正在另一張長桌上,與其他旅客玩得很開心。我們不是同一掛的。剛才我問他要去哪兒裝水,他居然說:「要走下去到河邊。」我面無表情看著他,他才說:「開玩笑的。廚房在後面。」我覺得很鳥。我今天走了八小時都快掛了,你開這種玩笑也太不識相了吧。

所以他去跟別人玩也好。別煩我,我在解我的夢。密教被破獲,失物尋不回,想約約不成,想吃沒吃飽;這是滿壘的殘壘,未完成。夢之一最缺乏情節,但醒後想來最有趣。一種信念及其實踐,被截斷了。或者是:一種愛戀及其實踐,被截斷了。夢之二與三的的種種遺憾,都可以視為夢之一的結果。

在《春琴抄》裡,驕橫的千金小姐不幸失明,愛慕她的男僕不減其愛,最後亦自盲雙眼。則春琴、陳文茜與五星級西式自助餐,可能象徵放縱、過剩與奢華。夢給的線索都是模稜兩可的;在昨夜那個粗糙無電的旅棧,我的潛意識究竟是看破了繁華,還是懸念繁華?

我在瓊龍。可以走向聖殿,也可以走回塵世。我的夢,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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