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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體內親愛的－憂鬱女孩 我試著回想，我是在哪一個人生轉角、遇見妳的呢？是那個死寂的夜，靜靜地把頭埋進浴缸裡，逃避家裡肆虐的狂風暴雨？還是再回推一些，抓狂地對父親怒吼：抱歉沒能達到你的期待？或是在年幼的當頭，那嗚嗚咽咽的哭泣，換來的卻是被推回房間，一個人面對空盪盪的黑暗？
從此妳就噤聲了。在我體內漸漸的成長茁壯。
妳的長成太複雜，如此盤根糾結；我無法斷定哪條血管供應妳的養分，於是我們兩人只能彼此共生。我向著高度理性的社會靠近，惡狠狠地把妳拋在腦後；挫折沮喪難過不滿憤怒哭泣掙扎，我全都向妳所處的小房間塞去，然後優雅的轉身，戴上開朗純真的笑容，悠哉的面對這個世界。我隱隱的感受到，妳在陰暗的房間裡捶著牆壁，砰砰砰地聲響想必令人心痛。但是我卻充耳不聞。
直到有一天，悲傷痛到滿出來了。
對不起。
一開始我們都好好的。哀傷的不是我們，是我們的母親。「你爸爸老是不跟我說話，不正眼看我……。」母親的話語從話筒裡傳來，如此幽微，和我們燦爛的生活形成強烈對比。於是我們忽視。把事實掩蓋，把臉撇開，是我們家裡每個人都很擅長的本領。我們看似獨立的個體，家裡不愁吃穿，但是，家人之間的相處沒有火花。我們輕易地把這當成別的屋簷下發生的醜事。直到過了一年，在炎熱的暑假回家小住，我才發現周遭多寒冷。母親態度像是討好似的，父親卻總是冷冷的不搭理；沒有肢體上的對話，熱情總是被澆熄。於是母親每每對著我，垂淚。說很多，問很多，「怎麼辦？怎麼辦？」或是什麼都不說，或是面無表情。我們心如刀割，但臉上若無其事。於是房裡空氣凝滯。我每每躺在床上不住顫抖，凍傷的八月。
決定開這一槍的是我，但沒有事先徵詢妳的意見。因為我一直都認為妳的看法不重要。我被教育著不去重視天性。我壓抑，我順從，我長成每個人所期待的那個模樣：聰明、獨立、堅強、開朗、樂觀。一個人怎能天性擁有這麼多珍寶呢？哦也許那只是偽裝，只是雄偉壯觀的粉飾，金玉其外；其實進門之後就發現只是飽受風吹雨打的茅屋，敗絮其中。而我還以為自己真的能幹到，一切都能處理妥貼；我自以為，自己是個掛牌的婚姻諮詢師。
然而，我並不了解我自己。也不了解妳。
其實那很痛的啊。我拿著刀劃開自己的心，然後還得裝模作樣，哄騙那兒其實並沒有傷口，血並沒有泛濫整個胸膛。「妳說我該怎麼辦啊？」她、親愛而無助的老媽，滿臉眼淚滿臉鼻涕的這樣問我，「要不然就離婚吧。」我把頭偏向窗外，淡漠的對著車窗外的雲朵如此建議。（好像聽到哭聲，是妳在抽泣嗎？）她把車停路邊，「妳怎麼比我還看得開啊？」我聳肩，無語。我很理性。「要不是為了你們想要有個完整的家，」（不要再說了！妳大吼著。她沒聽見。）「我走了之後你們多可憐啊。」她抽抽答答的。「哦。如果是我，早離開了吧。」我還是望向窗外，怕眼淚滴下會被窺見。我好像言不由衷。我是女人，我會一走了之。但我也是女兒。妳也是女兒。妳不允許我說出要爸爸媽媽離婚這種話。但我甩了妳一巴掌。不能自私，要讓她快樂，這樣我們才是乖女兒。「我離開去大陸妳會贊成吧？」爸爸興奮地說著，「躲開妳媽，這樣我身體也會好些。」哦，你看來很快樂，我怎麼能阻止呢？「當然當然啊，這樣很好。」我發自內心地微笑。妳在房裡瘋狂的亂摔東西。不能任性，要讓他開心，這樣我們才是乖女兒。
如此令人心痛的事有好多好多，多到妳十根手指都數不盡，多到內心的那個垃圾桶滿溢。於是怪味填塞了整個心房，我掩鼻，卻無計可施。「炸彈爆炸了呢。」妳甜甜的這樣說，這是我第一次被迫面對妳，面對一直否認存在的妳。
外邊天氣晴朗，我們卻只能坐在屋子裡，不停的掉淚掉淚掉淚。一個星期。我打電話回家，用最開朗的語氣裝成一切安好，裝做自己有著歡樂的大學生活，假裝我們你們都好。我們都很會演戲。然而話筒一放下，就無力地蜷曲在床上。絕望。妳一直在哭。我無力動彈。我極度厭惡如此，浪費生命啊。枕邊放著心理學的書。幸好念的是醫科，幸好對精神科一直有興趣。我知道，我們都病了。
走吧，生病了就要承認，看醫生吃藥去吧。
所以我們是幸運的人兒啊，對不正常能有適當的病識感。我知道妳所在的角落，那個陰暗而不能言說的秘密生病了。浪費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躺在床上，妳想要就這樣枯萎，而我卻痛恨這樣的自己。然後大三要來了，盈塞著專業科目的醫學系三年級；我不允許自己跟不上課業，於是強迫自己整裝，上網查資料，找到了一個似乎有著相同個性的醫生。出門的那天戴著棒球帽，把自己隱藏在帽簷下。就是害怕，害怕接觸人群，沒有足夠的自信。這並不像我。踏進診所前仍是猶豫著，我要跟醫生說什麼呢？他會了解我的問題在哪嗎？但那時的自己，有著無法想像的勇氣，害怕不能繼續正常生活，而就這樣被妳抓住的想法、深深使我害怕。所以我向前邁進。然而一進診間就無法抑止的大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連自己都覺得丟臉。
我好像好久好久，不曾這麼縱容自己了。
適應性疾患混合憂鬱和焦慮症候群，我在診間和醫生拿著DSM─Ⅳ診斷手冊研究著。我還自以為是看著別人的故事，看著妳在我內心掙扎。哭一哭，發洩完，笑一笑。覺得自己好些。因為對人生仍有積極樂觀的期待，因為覺得學校生活仍是充滿樂趣，所以課業只是迫切的急性壓力，而家庭問題是遙遠的慢性壓力。「那就先別回家了吧。」於是只能忍耐，想家的時候、覺得孤獨的時候就只能忍耐；而課業讓我煩躁，那種情緒就像內心有一頭野獸，在張牙舞爪的嘶吼。我就這麼一緊一鬆的擺盪。
雖然有點辛苦但可以接受，就當成是修行吧。這時我因重視課業而引發的焦慮，遠遠地壓過妳的憂鬱。因為我仍是在乎自己勝過妳。所以忽略警訊而引發的海嘯，只能說是自作孽啊。
後來慢慢的了解，家庭問題只是個引爆點。真正的難題是在自己的個性裡生了根的。就是妳。那個像我又不是我的妳。
我理性，妳感性。我達成了父親的企盼，考進了醫學系；妳順從自己的渴望，喜歡文學藝術。我是社會主流價值觀期待的那個，妳卻不被祝福。父親愛我多一些，母親卻容許妳的存在。父親以他的方式愛我們，他努力辛苦地工作賺錢，供應我們奢侈的學費；我不停不停地這樣解釋給妳聽，試著說服妳也說服自己。但妳卻反駁他一直在我們的人生中缺席，給我們心靈上支持鼓勵的永遠是母親，和父親總是無法多聊，他似乎只在乎學業和財富。我說要多體諒，妳說他太無情。我們無法達成結論，我們只是一個人，卻想要選兩邊站，想要一個和平結局。我們老是存在著矛盾。
我慢慢地，越來越不了解自己。我像我又不像我，我是我卻又不是我。我們真的能夠徹底的了解自己嗎？
大三上算是平安的度過了。而大三下的課業之繁重，像暴風似的襲捲了整個人生。整個學期都在填鴉背誦中度過，幾乎永遠忙著考試。我想要心無旁鶩地專注於課業，但是妳卻頑皮地不讓。「多關注我一點嘛。」妳渴求的望著我，我卻只埋首於書堆。
妳想要寫作，不准，沒時間了。妳想要畫圖，不能，念不完了。妳想要……，我不斷地打回票，直到我自己都累，直到自己都覺得沮喪。憂鬱症像毒蛇，吐信攀附著上身。所有黑暗的禮物都被帶來，逼迫我們一一點收。家庭問題沒得到解決：媽媽在某天對我們大吼，怒指他們的婚姻，我們得負一部份的責任，爸爸老是仗著我的傳話而跟她冷戰。（她怎麼會以為我想當隻傳信鴿呢？）書怎麼背都背不完。然後我又對自己有著莫名的期望，再也拿不到前幾名，再也拿不到獎學金，爸爸再也不會稱讚我們了。（如果我其實根本不是個好醫生怎麼辦？）於是就覺得好累好累。我們放棄好嗎？
我清楚聽見心碎的聲音。我們都旁觀著，沒有力氣重新拼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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