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 序曲.冬天的故事
達洛威夫人說她自己要去買花。熱愛清晨,熱愛在倫敦市區內漫步,熱愛宴會,熱愛生命的克瑞莎.達洛威。
我手上握著上午在OT(Occupational Training 職能訓練)教室裡完成的一株紙花。材料主要是數張彩紙、一根可彎曲的軟鐵絲,還有一些膠。
鬧哄哄的工藝教室沒多久進入了專注的寂靜。我和其他同病房的病友小心翼翼地跟著稚嫩面容的老師們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亦步亦趨完成手上這株永恆存在。過程一步也不馬虎。
不會凋謝,沒有芬芳,無生命的雛菊紀念我生命中的一段時光。那是2007年的初冬,一個我在市療精神科病房的冬天故事。
第一章.自己的房間
「每個人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朵花,是獨一無二的喔。」你一邊翻譯日文歌詞一邊對我這樣說。「只要努力照自己的姿態綻放就好了。妳也不例外喔。」
你不知道,曾經有好長一段日子,我不再確定自己的樣子。也許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迷失吧。或者,我應該這麼說,你永遠也無法懂得這種不確定的失落,儘管你總是說你可以,也願意理解。
到了週末開放訪視的時間你來看我。我把好不容易紮成的紙花交給你。我想像自己是你深受病痛所苦的妻,手上我握緊的這朵花兒,儘管再殘缺,仍將永遠在你心中的一角綻放。
每每,這一景象總讓我想起根據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夫的小說「達洛威夫人」("Mrs. Dalloway")構思的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小說和電影都是我生命中的印記。1998年,我十九歲,在大學外文系念書,「達洛威夫人」是一門現代小說的課堂讀物。小說中,吳爾夫以一個女人看似平凡一天中的生命片段為故事主軸,穿梭其中的是主角潺潺如流的意識。於是,過去與現在,空間與時間不再相對,生命與死亡不再是終點或起點。在閱讀中,我們且迷失於字裡行間,卻又在無意尋找的過程乍見永生。但,與女作家遙遙相應的第一次接觸是在更早的十七歲,圖書館裡偶然的一本散文集「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透過張秀亞女士的翻譯,吳爾夫的見解與才情再度撼動了一個年輕的慘綠靈魂。到了2003年,電影在台灣上映了。當時我已經從外文系畢業,游移在一個工作與另一個工作,一處居所與另一處居所,一段感情與另一段感情之間。
而一切的一切,達洛威夫人在乎的只是那場即將舉辦的派對。她的派對。彷彿是她生命的全部。
又過了幾年,我已二十八歲,也期待著一場聖誕節前夕的派對,是護士們為了病房的我們籌劃的歡慶。
一路上尋找「自己的房間」的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精神病房落腳。
第二章.第一個房間
2007年的冬天異常的冷,然而病房裡一年四季都是嚴冬,無生氣到讓人不禁懷疑春天是否真會降臨。你說我多慮了,但你真該看看那些來訪家屬的冷峻面容。前兩天晚餐過後,有一對夫妻送來了一名沉默的少年。少年父親雕像般的面容和一旁哭紅兩眼的妻子無言的宣告了少年的審判。
在卡夫卡半自傳性質的短篇作品「判決」中,鎮日坐鎮書房的父親對兒子說:「我現在判你去投河淹死!」不過,病房裡的這對父母與少年一語不發的辦妥了入院手續。父母親離開。病房內又多了一個遊蕩的年輕幽魂。
究竟是誰判了誰的刑呢?你該知道日覆一日的禁錮讓我難免想到自由的機會渺茫。儘管我始終相信任何形式的拘束無法限制一個自由的心靈。
如果自由是藍色,憂鬱也是藍色,我和身旁這些病友無疑深陷這片大藍的光譜。不知不覺,無預警的我們穿梭於憂鬱之林,前後無人,伸手不見五指。唯一聽見的是夾雜在雷轟與嘶吼的低語獨白,以及不成章句、失去意義的回聲。我們多希望能走出這座迷宮啊。當初為何一步失足陷落的原因我們已經不想再追究。我們最閃耀的美好已經耗在這層層疊疊大半了。我們有限的青春再也不容我們來來回回於這鏡宮。沒有時間分辨何謂真實何謂幻影。現下我們只祈求衝出這座卡夫卡的咒語,哪怕頭破血流。
然後,一個問句打破了祈求的無聲。
「你現在在讀的是什麼書啊?」
這是幽魂住進來之後的首次發聲。
會隨身帶著這喬埃斯(James Joyce)的「都柏林人」("Dubliners")不是偶然。二十世紀初這位愛爾蘭作家曾誇下豪語,即便都柏林這座城市毀於一夕,後人仍可依著小說拼湊這城。
一座城市因著文字的流傳得到永生實屬人類文明。於是我們沿著文明的斷垣殘跡,試著於其中找著一點而生命依據,倚著拾起的一磚一瓦我們築起自己的城,紀錄起城的歷史。所幸,所幸,憑藉這最後的依據,我們不費周章的從這片沉默之洋打撈起一些活繃亂跳的漁獲。偶爾,是一些經過時間試煉的珠蚌。
少年沒聽過「都柏林人」,他想要一本珍.奧斯汀的「理性與感性」。
理性與感性,嗯,誰不想要呢? 誰又沒有呢? 有時甚至我們被診斷有了太多。但是英文的書林學生版我倒有一本,安靜的躺在我老家的書櫃。像是睡著了。
如果我說,一覺醒來我們發現自己和卡夫卡筆下的Gregor一樣也變成了蟲,如果事情如此發展的話,事情也許簡單多了。身為蟲子的我們不再有回歸社會的問題,不會再有安置與接納的問題,也許,還是得面對人類又同情、鄙夷又害怕的眼光。畢竟對於異類,人類總是又嚴苛又寬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