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慢慢的晴了 我沒有看到他最後的樣子，但是，我用想像，逼自己看過千百種他可能遭遇的慘烈模樣。那時候冷冷旁聽家屬認出親人時發出的哀嚎，我的恐懼則擴散到過後的漫長歲月，獨自面對。他出發到俄羅斯之前曾摔了一跤，扭傷了手，一直痛到出門。那個痛後來變成我的，在同樣的部位，莫名其妙的痛了半年左右。然後，他從高空墜落所受到的驚嚇或折磨，也變成我的，每天溫習一次──高速墜落、轟然碎裂──大約兩年。
他採訪波灣戰爭回來之後，跟我叨念了好多次：「我走過的地方，希望妳都走過；我的每一個感覺，渴望有妳分享。」這個心願在他罹難之後實現。我們的結合關係進入另一個層次，繼續存在，也繼續成長。他的心靈注入我的身體，和我共用一具軀體；他做沒有身體的人，我做有身體的鬼。我們還是在一起，一起觀看我們離開以後的世界，一起討論我們所遭遇的種種。我問他說：「天晴了嗎？」他說：「晴了。」
蘇東坡晚年被貶到當時還是蠻荒之地的海南島，他以為他會老死在那裡，最後皇帝還是召他回京。在他渡海回京時，颱風剛過，海上波平浪靜，星月清朗。他寫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是：「苦雨終風也解晴」，意思是說：再劇烈的風雨都無礙於天海星月的本色，風雨一定會過去，天總會放晴的。
他在世的最後幾個月，心情非常低落，我當然也不好。他常常問我：「我熬得過嗎？」我好幾次用東坡的這首詩勸慰他，也勸慰我自己。直到有一次，他苦惱的打斷我：「只怕我還沒等到天晴，就先被淹沒了。」他過世之後，我一直覺得自己跟瞎了眼的老天爺是同謀，用一個荒謬的謊言，欺瞞最善良的他，讓他多年來不敢絲毫放鬆的努力自持，只為了奔赴這場死亡。
然而，死亡終歸平靜，所有的癡妄頑昧也都降伏了，苦雨終風過後，天，果真是慢慢的晴了。
慘烈的死過一次，帶著兩個人完整的前世記憶，我重新回到人間；像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里奇一樣，發現過去「最單純平凡的生活」，其實也是「最恐怖可怕的」；因為平凡的生活充滿魅惑的陷阱，讓人以為生命最崇高的目的就只是那樣──盡一切力量追求成功的事業、幸福的生活。結果，永遠都有夢想，卻從來沒有過今天。
我當然還是回到「最單純平凡的生活」裡，不過，我已經避開那些塵勞夢想的陷阱，不再追尋任何理想與目的，只是單純的享用每一天，在苦中尋甘芳；無懼於死，更無懼於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