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為什麼說謊?
打電話給劉瑜時,聽聲音就知道他還在睡覺。他知道我是問何時可以安排見面的,急忙說自己感冒已經好些天了,暫時沒辦法。我知道這是謊言,還是回答說:「過兩天好一點了,找時間碰個面吧。」
劉瑜是我以前的個案,當年還就讀某個知名的私立初中時,因為欺負其他同學而差一點被退學,最後學校還是要求轉學,才由父母帶來的。只是,他父母就像這城市的許多父母一樣,都太忙碌了,經常在家庭聯合會談時臨時取消。比起金錢的富岷裕,他們在時間上是恰恰相反地匱乏。他們寧可爽約白白付就診的費用,也無法挪出時間來。
美國的心理治療大師肯柏格(Otto Kernberg)就說過:治療師在診療室裡從自己和個案之間所感受到的情緒和反應,就是個案生活中他周遭的人們會所感受到的相同體驗。肯柏格講的是個人治療,不過,在我的經驗裡,家庭的互動也是吧。
於是,在難得的一次三人都出席的家庭會談中,我向父母提出這一點看法:「我知道你們都是十分忙碌的,只是寧可付費也不及時取消這件事讓我困惑。是你們不容易有機會相互溝通,不容易知道彼此的行程?是你們的生活裡相對於時間,錢是較不重要的?如果是這樣,會不會跟劉瑜的相處也是如此,也就是說:錢比時間容易?」
我這三個問題不是一口氣提出的,而是一個一個分開問的。每提出一問題,三人不約而同都沉默了;待反應都夠長時,我才又接下一個問題。 因為有那一次的直接面質,劉瑜才開始和我建立真正的會談關係,不再像一開始時保持遠距離觀望的態度。
家庭會談依然繼續取消,和父母的關係沒進展;但個別治療繼續著,劉瑜和我的會談也就越來越深入。隨著關係的穩定,我才問起劉瑜,當初第一次見面時,媽媽當面指責他經常遇到事就撒謊這件事。當時他很直覺而憤怒地說:「我哪裡有!」這,究竟怎麼回事?
劉瑜坦然講了幾個例子,都是一些順口撒謊的小事。他說,其實也不過是希望能躲過這一關,不要再被碎碎唸了。
回想自己的成長,不也是這樣嘛?我年幼時調皮,喜歡耍小聰明;青少年階段更是好玩,不喜歡被管。父母擔心,總是緊張地盯著,碎碎嘮叨也就在所難免。只不過,當時不自覺地找各種理由逗留在外頭,沒有太多撒謊或火爆衝突罷了。自然地,我更可以體會劉瑜這部分的心情。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不僅希望不要再被唸了,甚至希望在父母的眼中自己是十分完美、是十分棒的人。我因此告訴劉瑜說,也許撒謊就是還是在乎父母的看法吧。他似乎有點懂,卻不知道如何接話。我又接著說:「說謊話要說到永遠沒人看穿,恐怕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希望別人眼中的自己是完美的,我們就真的要有一些努力。這雖然不容易,但慢慢地累積,自己果真更好了,你就可以體會這句話是真的有道理的。」
關於小孩撒謊這件事,其實是可以當作成長過程中很正常的過程。當小孩慢慢成長,他對外在的世界越來越多的認識,也就越感覺到自己的不足。然而,自出生以來那種維持完美的欲望卻依然強烈存在。因為如此,他也就越來越覺得自己無法維持住過去一向的完美。這一股不安,也就讓他開始不自覺地會用一點手段,也許是撒謊,也許是偷竊,來達到這樣的目的。
這樣的行為,通常在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出現。只是逐漸地,在這成長的過程,小孩的能力越好,自信也更強了,他們開始有更多的能力。在這同時,他們也慢慢發現:透過偷竊或撒謊來擁有這個世界,其實是很快就要付出代價,而且是很大的代價,是讓自己離完美更遙遠的。於是,他們更積極發展其他的能力,而放棄了偷竊或撒謊。
只是,當年我遇到劉瑜時,他已經是國中二年級了。撒謊也好,欺負別的同學也好,都是別人早就該因為代價太大而放棄的行為了。如果這些行為還持續存在,可能是他沒有機會對自己的其它能力產生信心,也可能這些不當行為帶給他的回饋,遠遠超過他所付出的代價。
可惜,當年我和劉瑜的會談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解決這些問題。當年劉瑜和我的關係越來越穩定時,劉瑜對我越來越強烈的依賴,開始激起父母不自覺的失落感。這是青少年的心理治療常見的情形,只是我沒即時做適當的處置。於是在升國三的暑期課前,父母就以課業繁重為理由,替劉瑜決定,擅自結束了當時的會談。
這一次,父母又來找我了。上了高中的劉瑜似乎更會撒謊,也不去學校了。他甚至拒絕了父母要求來找我的建議。基於過去的相處經驗,我決定自己打一個電話給他,才有了那通電話的撒謊。
然而,也因為他的反應是撒了一個明顯的謊,所以我更確定這不是拒絕。他也許還有點遲疑,甚至是對當年我沒阻止父母的結束動作,在意識或潛意識層面仍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憤怒。總之,他只是沒有充足的準備,暫時回避了。我知道,過兩天再通一次電話,他就會有些勉強的方式來說出他的答應。
別著急,更不要露出擔心帶來的不安。我這樣告訴著自己,不要連自己也都對劉瑜失去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