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革命就像不結束的變奏曲 書序作者:港千尋 這是一本特別的書,它別具雙重的意義──首先,原作發行不到半年就出版外文譯本,對我來說是頭一遭;再者,中文譯本的出版適逢太陽花運動一週年,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時機。同時,這本書對我本身來說,也占有特別的地位,且讓我舉出幾點理由,作為中文版的序。
就如序言中所說,我從一九八ま年代以來,就持續以群眾作為寫作的主題。我對世界各地興起的群眾現象深感興趣,試圖結合意象(image)、身體、記憶等主題,來解讀這些群眾現象。群眾出現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之中,起源非常古老,且普遍存在世界各地。拔除群眾與權力的關係,我們將無法理解群眾;它既是政治的問題,同時也是想像力與意象的問題。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倒塌,東歐興起了民主革命,那個時期我寫作了《群眾論》(一九九一),主要就是在二十世紀影像文化的框架下,處理群眾的問題。
二十年後的二ま一一年,我原本打算撰寫二十一世紀的群眾論,但就在這個時候大震災襲擊日本,我也因此失去了寫作的契機。即便如此,在我腦海中的某處,仍然想要思考有關二十一世紀群眾與想像力的問題。二ま一四年三月,當我抵達太陽花學運現場的瞬間,我立刻就理解到,不論這場運動的結果如何,那裡正發生著非常重要的事情。二十一世紀的群眾所具有的想像力與創造性,在那裡顯露無遺。換句話說,對我而言,這場運動發生的時機非常特別。
身為外國人的我得以接觸到這場令人讚嘆的運動現場,也有其特別背景。一九八四年我第一次造訪台灣的時候,還是個大學生,其後也因為種種的企劃,又數度訪台。我參與了活字印刷的攝影與展覽會、樂生療養院的工作坊、以及台北雙年展,同時也參加了大學的研討會。透過這些活動,我和許多台灣友人交流,使我逐漸了解台灣的歷史與文化。在太陽花運動的激發之下,為了探討東亞共同反抗運動的可能性,我們在東京與台南舉辦了展覽、研討會以及座談,雙方的交流不斷擴大,直到今日仍持續,翻譯本書的機會也因而產生。太陽花運動的創造性,一方面來自許多人發揮自己的個性,但同時也是協力合作的結果,本書也受到這種特別的「合作之力」的支持。要感謝的人太多了,但是我特別想要藉這個場合,表達對林暉鈞老師與龔卓軍老師衷心的謝忱。
關於本書的標題,我想在這裡說幾句話。在歐美的語言中,談到歷史上的革命,經常把第一個字母大寫。日文與中文沒有大小寫之分,但我個人覺得這樣反而比較好。因為,與其把革命當成只發生一次的特殊存在,還不如把它看作是漫長的、持續的過程,更能夠理解革命的本質。以音樂來比喻的話,大概就像只有開頭、沒有結束的變奏曲吧!本書(日文版)出版不久之後,香港發生了雨傘革命,以社會運動來說,或許它的結果看起來和太陽花運動不同,但若要了解它的本質,我們仍然必須關注在那過程之中的具體細節。本書特別重視人聲的重要性。人聲的力量首先發揮在細部,許多人的聲音組合起來,會形成任誰也預想不到的音樂。因此所謂的結束,其實可以看作是變奏開始的信號吧!無論如何,就像德國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想的那樣──若不是透過具體性,真理將無法顯現。
收錄在本書中的照片,是我駐留在台灣有限的時間中所拍攝的記錄。但是,在台灣人們的相機、手機、筆電、以及網路上,至今仍然保存著數量遠遠更龐大的影像吧!重要的是,為了讓這些記錄成為有生命的記憶,我們必須好好地凝視它。義大利歷史家卡羅•金茲堡(Carlo Ginzburg)稱呼從這種從細部浮現的歷史為「微觀史」(microhistory);而我認為,攝影就是在微小的事物之中,閱讀無數故事(microstory)的藝術。有一句諺語說,「上帝在細節之中」,我認為,如果我們把「上帝」置換成「革命」或「記憶」,這句話仍然是有道理的。革命作為一種過程,是否能夠長久延續,端看其中是否有記憶存在。
衷心希望對我來說很特別的這本書,也能夠在某種意義下,成為中文讀者心中特別的事物。謹以這樣的願望,表達我內心感謝之意。
二ま一五年 立春之日 港千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