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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展眉 你可曾細細觀察，看茶葉在水中慢慢張開，從扭結緊縮的條索或球粒，漸次舒展、伸勻的樣子？
像一個夢伸著懶腰，從漫長的沉眠、小小的死亡中甦醒復生。
我喜歡看茶葉「活轉」。從以前不懂茶時就喜歡。研究所時做報告、趕論文，習慣拿一只塑膠保溫杯，丟一把茶葉進去，到走廊盡頭的飲水機裝滿熱水，回桌前坐下，關掉電腦螢幕，沉浸在檯燈黃暖清澄的光線裡，看杯裡的葉群緩緩舒展，昇舞，浮轉慢流。
乾燥的葉粒慢慢甦醒，像是還魂，或者再春，有種季節流轉的感覺。滿注的水慢慢地綠了，碧色生香。我喜歡看堆得層疊的茶葉，在透明杯裡伸展開散、慢慢沉降，望得出神，像一堆沼澤裡的落葉，擁擠地，蜷曲地，濃郁地，濕濕鬱鬱、大片大片的褐綠茶葉──那被佔據了的空間，有種熱帶的，雨林的風情。
一杯氣味甘濃的茶葉沼澤。
……這般喝法，當然是不及格的，可是多少個思緒耗竭的夜晚，我的心，就在一片茶葉的沼澤中平撫、沉靜。
像是心，或是記憶，被杯裡重疊聚落的葉海吸入，具體地一點點釋放進去。
幾年後，回嘉義，因緣際會接觸到茶室，跟隨林抒音老師喝茶，適當的置茶量、合宜的器具，才約略曉得泡茶的一二基礎；而無事忙時的隨手茶，也從學生時代大賣場塑膠耐熱杯的儉傖，升格成一只窯燒陶碗的穩厚溫實。
老師愛喝美人茶。尋一隻瓷或陶碗，美人碗泡，就有兩種方式：先注水再放茶葉，漫手撒下，茶葉飄粘在水面，片片浮瓣，紅香微發，譬如「天女散花」；先置茶葉而後沖水，熱水激盪沖旋，觀茶在水中載浮載沉、上下迴溯，如蝴蝶幡然驚飛，葉開裙散，急升徐落，則作「美人旋舞」。碗泡雖不如壺泡謹慎，三兩好友來時不上茶席，只管以茶伺話、充作解渴，則人手一碗，淡茶揚香，亦有好處，各成趣味。
隨著茶葉一朵朵旋展、沉落，紅褐黛青，葉開葉斂，從我的隨手杯高山茶，到她的陶碗美人舞，看多了人間故事、泡透了尖芽好葉，漸漸，由市街的茶室一隅，喝熟了「展眉」的想法與概念。
茶葉泡開時，次序先浮後沉，葉片在水中展開，一邊釋放茶質、滲出色香，一邊漸漸吸飽水分，茶葉本身滋味漸減而密度增加，最後沉落杯底、壺底──葉形如眉，水中舒展，這必經的一趟過程，可不是「展眉」二字？
而「展眉」，就是「開心」。
「開心」二字，看來容易，做來多難啊。人活著，實在有百般妥協，千般忍耐。生活中多少無法稱心如意、衷心喜悅的事：廳堂廚房，國事家事，交游待遇，食衣住行……摩擦、違逆、不順遂，從大環境到小細節，不和諧的關係、不滿意的自我、不期望的未來、不值得的回憶。眾人微物，舊愁新恨，總有那些薄薄染上，擱置旁堆的積塵，在日常，在口角，在意識，在心靈，縱使勤加拂拭，何能永保光潔，不染塵埃？更有數不盡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莫怪道：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
我們不過凡夫俗子，活在充滿煩惱的人間，渴望能身如菩提，清明不失，卻總有罣礙，多成眷戀。為了某些無法捨棄的人、事，一身牽絆，刻骨鑲鏤，心不解，意難平，卻還要在愛憎裡匍匐前進，希望隱微，焰裡動搖，黑夜裡彼岸茫茫，映著過去、將來，每一個願望都背負著沉沉重量。
「美人捲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曾見她坐茶室中，為誰寂然感慨：人間情感，為什麼就這麼苦，要這麼多深鎖的眉頭，濕冷的淚。
如果能展顏而笑，該有多好？如果緊縮難解的心事，能慢慢舒緩、張開，釋放撫順；如果，歷經浮沉、冷暖，終能在亂糟糟的世界裡，將自己修練成一杯澄靜深韻的好茶。
一壺葉沖在水裡，也就似人生歷練的過程。
「願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葉」，茶葉先浮後沉，亦如人生先繁榮而後平淡，先喧囂而後沉靜。心靈首先向外追尋，忙於建立自己和外界的關係，為華美絢爛所迷，被沸騰動盪所惑，在萬象中旋繞浮轉、開綻展現，也在無數大大小小、折衝迴旋的人情物事中，試圖充分而盡力地釋出自我，如葉入水中先浮，翻搏上游，盡展色香；最後向內省求，修行起自己和心靈的關係，漸漸落實、慢慢沉澱，或有所得，若有所悟，最後篤實地認定了什麼，安穩沉著，似茶葉以各種姿勢慢飄緩降，在壺底平平伏下，甘心於生，無憾於死。
「展眉」的「開心」，是要在這麼一遭半闖半試、邊走邊學，由浮至沉的人生中，無論如何都能歡喜。就算哭著開始，也要笑到最後。
──這人生，我們無論如何終要展眉。
假如，能在一只茶碗裡照見此心，讓一份溫柔無邪的意念傳達、散揚出去：什麼樣的茶，能讓人開心？什麼樣的茶葉，能恰恰擔起「浮沉展眉」這一份微小堅定的祝福？
那一定要是最強健快樂的茶樹，鍾靈毓秀的土地，細膩深長的心思，乾淨適中的手法。要天寬地闊、風清水潤，不殺不予，道法自然──只有茶葉開心，土地高興，製茶的人、種茶的農家、茶樹周遭的生靈都開心，集天時、地利、人和，親手做成，才會是最純粹的振動與能量。
要有很多很多的愛，才能在散亂無常中堅定地聚攏起來，守一份心，撫一片葉，在百般浮沉裡穩穩展眉。
所以才有了這裡的茶，這裡的心思，這裡的故事。
真心愛茶、種茶，真心敬重土地、護惜生命的人一定懂得：
這是一份虔誠的祝禱。似林老師製茶沿有的慣例，在採製茶前，晨日將起，獨自面朝東方，恭恭謹謹磕三個頭，謝天，謝地，謝人，謝茶樹，感激冥冥中所有成就牽引的因緣；盼天地所賜的茶，各成曲調、自承妙性，令聞者歡喜，飲者展眉。
「浮沉展眉」，是此處為書，為茶，為故事，乃至為人生定的主調。願浮時盡情綻放，沉時不失本心；願一杯茶能集天地靈氣、人間情誼，多光明，多庇祐，多祝福而多迴護；願金香送暖，黛葉展眉，每一樁浮沉梗結的心事，終能在沸騰的擁抱中開釋寬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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