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二】
精神分析的譯(異)者
書序作者:沈志中(台灣大學外文系副教授、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基礎精神病理學暨精神分析學博士) 無論在精神分析理論或其治療情境中,翻譯始終是重要的課題。如佛洛伊德早期便認為造成症狀的「抑制」(Verdrängung)是因為記憶無法被「翻譯」(Übersetzung)為文字所致,甚至也以翻譯為模型提出著名的精神裝置假設,亦即記憶並非知覺所留下的永久痕跡,而是會以不同的符號(Zeichen)被多次「重新排序」(Umordung)、「重新書寫」(Umschrift),最後構成為「無意識、前意識與意識」等系統。如此,從一個系統到另一系統所涉及的意義的改變就有如翻譯一般。
顯然佛洛伊德對翻譯有著深刻的體悟,也因此能夠從自身豐富的翻譯經驗道出譯者的命運:「譯者即叛徒」(traduttore traditore)。那甚至是雙重的背叛,因為翻譯必然背叛原文,亦背叛譯者自己的母語。以致於如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所言,「好的翻譯」總是受到兩種南轅北轍的評價,像是「真無法相信這是翻譯」或「這簡直就是原作」。前者顯然是因為翻譯完全拋棄了原文,才能寫出不像翻譯的文筆;而後者則徹底抹煞了母語,才能讓翻譯等同於原作。翻譯便是如此矛盾的顛覆與自我否定。
然而,翻譯令人著迷之處又何嘗不是在於翻譯的不可能性。在外語的衝擊下,譯者被迫從語言的主宰者退位,不再確定什麼才是「忠實」的翻譯。但此種無權威的不確定性反而更讓他執著於不可能的「恰當」翻譯。譯者當然也知道,最好是不要翻譯,直接閱讀原文;而一旦翻譯,就只能無盡地追逐永不可及的「理想」。這正是翻譯的「異化」(aliénation)效應所產生的慾望辯證──就拉岡(Jacques Lacan)對該詞的定義而言。翻譯必然造成譯者的分裂與被欲求的新的空洞客體產生。翻譯必須捨棄原文才能將作品轉變成譯者的母語,但同時翻譯也必須背棄母語才能讓它「說」它所沒有之新事物。正如「叛徒」這個字,無論是德文的 Verräter,或法文的 traître,均帶有「背叛」與「洩密」的雙重意義。譯者既「背叛」又「洩密」。顯然除了背叛原作、背叛母語這種雙重原罪之外,譯者同時也揭露了某種不為人知或無意識的語言的秘密。
同樣地,在《譯者的職責》中,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也主張翻譯並非為了不懂原文的人而作,而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形式。翻譯的功能在於讓作品得以在另一個語言中延續其生命(Überleben, Fortleben)。讓不同的語言各自以不同的形式說著「純粹語言」(reine Sprache)或「原初語言」(Ursprache),就像從支離破碎的碎片拼湊出花瓶的原貌。如此,翻譯就如同精神分析的「詮釋」(Deutung),它並非以意義取代另一個意義,而是透過意符的流動,去逼近一個具決定性的核心欠缺。
就此而言,翻譯永遠都只是語言生命的一小片段或一場「文字旅遊」(le voyage des mots)。譯者的職責就在於盡量敞開其母語的門禁並悅納異己,讓被翻譯的作品能以令人感到陌異的「異者」面貌在另一個語言世界旅遊。當語言差異的碰撞並未導致「異者」的退避,而是引發更廣泛的議論時,或許旅遊中的「異者」也會考慮在另一個語言內定居。如此,翻譯的忠實並非忠於不可及的原文,而是忠於這種接納外語、呈現不可化約之語言差異的作業。宋老師的翻譯與評註工作,無疑是從譯者走向異者這一職責的體現。
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譯落後英、法等西方語言,甚至也落後日、韓等東方語言數十年之譜。但翻譯的落後未必是劣勢,因為從各種語言的翻譯經驗來看,中文精神分析學界將更有所警惕,不再心存提供一套既成、標準的佛洛伊德術語的幻想。雖然在英譯《標準版》(Standard Edition)的旗幟之下,這樣一套便利的術語確實對精神分析的傳播帶來一定的貢獻。然而晚近許多論者均一再挑戰《標準版》的權威,並質疑以這樣一套標準的術語來閱讀佛洛伊德的著作,所失去的難道不比所獲得的要多出許多?正如法文版《佛洛伊德精神分析著作全集》的譯者所言,佛洛伊德的翻譯不應有最終的版本,而應是不斷翻新的「重讀佛洛伊德」:
「佛洛伊德的作品乃是一種朝向越來越差異化的概念發展運動。若翻譯只是去適應並試圖重建此一運動,這仍不足夠。所有真正的翻譯均不僅去體驗作品這個異者,相對地也讓作品去體驗翻譯這一異者經驗。唯有異者才能發現作品中隱伏的事物,也唯有過渡到一種外語才使作品的發展更為完備。〔……〕翻譯將成為作品生命中的一個契機。」
若精神分析的中文翻譯能引領讀者對佛洛伊德更深入、更全面性的討論,甚至引出更多的翻譯工作,那麼精神分析的中文譯(異)者或可減輕其背負之滔天大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