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暗夜星光 書序作者: 出版社和我討論書名時,我最想拿掉的就是「躁鬱」兩個字,但這也是最不可能拿掉的兩個字。
生活中,我們試圖把一切盡可能地分門別類,給予一個名詞或是定義,簡化成為共同的認知,省去了複雜的溝通與解釋,但每個人對同一個字詞,真的都能有相同的理解嗎?若以一到十分來表示對程式編輯器C++的理解程度,許多網站都曾轉述C++之父史特勞斯特魯普(Bjarne Stroustrup)認為自己只有七分。如果一位世界公認最著名的C++開發者都無法全然理解自己所開發的程式,我們又如何能夠取得共同認知,表達我們對同一定義有相同的理解?或許這個舉例不是這麼合宜,如果換作動畫《大英雄天團》的療癒機器人杯麵(Baymax)站在我們的面前,關心地問我們:「一分到十分,疼痛程度有幾分」時,縱使我們正受到一樣的傷害,每個人主觀上疼痛的感覺分數會相同嗎?
試想你和我對躁鬱的理解與認知,我們和醫生對躁鬱的理解與認知,醫生和DSM對躁鬱的理解與認知;當等號彼此相連,差異是否真的不再存在?是否就不再存在代溝、不再存在誤解、不再存在恐懼、不再存在歧視、不再存在冷漠、不再存在同情、不再存在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那句:「神經病就是要關起來,他們這樣四處亂跑,我們的日子還要不要過」這股壓抑迸裂的憤怒?
每次聽到神經病,我都在心裡微微一笑;如果真的要做定義,我是精神病,不是神經病。就像繩結上面串了幾顆水鑽,我也不過就是生命中串了躁鬱這顆特別的水晶,是我生命一位特別而個性多變的朋友;一位拉著我讓我跌跌撞撞,拖到我傷痕累累,鬧得我哭笑不得,但也時常帶給我超乎期待的驚喜與內心深刻觸摸的夥伴。
學習與這位可愛又不可愛的朋友共處,十年來跟著她一起摸索著成長,學習一起面對生命的功課與責任,一起畢業,一起進入職場,一起認清長大後不再像學生時代可以把自己鎖在宿舍不去上課,依然得撐起所有的無能為力打起精神,在失眠的狀況下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工作。學習彼此親密而不可分割,學習社會喜歡用特別的眼光看待我們。
我們不可怕,我們永遠都還是你們的家人和朋友。我們想好好生活,我們有喜怒哀樂;我還是會開懷大笑,還是會生氣憤怒、沮喪哭泣,但不代表每次我都「生病了」。躁鬱、失眠、幻聽、自傷、自殺,是這十年來常常與我相伴的幾位朋友,在她們的包夾下,我住院,我接受心理諮商,而我不斷地重新學習和她們一起努力維持正常作息,取得生活與社會間的一種平衡,而在這個平衡的背後,是我多麼想在一份工作中穩定下來,彷彿穩定的工作代表我能夠「正常」生活。我回應了躁鬱、失眠、幻聽、自傷與自殺,卻又在這個過程中再次跌倒,重新回望生命旅程中的陪伴,重新思索我的生命該如何與之和平共處;我的生命該為此停留,與之同行,還是拋下一切昂首展開新的旅程?
與其說這是一本病人誌,我覺得更是一個故事,一個混雜著許多不足以致命的小事,卻時時緊勒住讓生命窒息的故事。然而,我們還是走過來了;不能說是勇敢,更多的可能是妥協、堅持、徘徊、不願放棄、還有捨不得離去所愛。十年,不管繞了多少路,我終究走到這裡;我完成學業、畢業、進入職場,而我現在穩定工作。但我也可以換個方式這麼說:十年,我住了幾次院、工作不穩定好幾年、沮喪受挫、時不時還是失眠、天氣轉變偶爾躁鬱還是攪擾,突然情緒陷落時看到美工刀還是感覺到衝動。這些都是我。我唯一的肯定,是十年前我不相信自己能夠走到此刻,所以我現在也有理由相信,未來不管還有幾個十年,我也一樣能夠走下去。
精神疾病,絕大多數不符合社會期待。但文字以及成為商品的書本,或許,會讓人選擇看見我們。我無法代表躁鬱症,也無法代表精神疾病病友;然而,如同梵谷的畫作《星夜》,在漆黑的夜晚中,當愈來愈多的故事被看見,夜晚會布滿星光,黑夜會成為星夜;雖然星光閃爍微弱,卻能明亮夜晚的恐懼。 而同行的陪伴與溫柔,就是我們夜裡最美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