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貼近我》

　　書架上，娜妲莉．高柏的書好幾本站成了一排，即將加入的這一本《直到死亡貼近我》，我想應該會最薄，但內容卻最深刻、有重量。在這本探討死亡的書中，作者並未失去向來輕靈的筆調，但這一次她不再扮演循循善誘、想方設法帶人寫作的心靈導師，而是一個真真切切遭遇疾病凌遲的活生生的肉體，她沒有掩飾地讓讀者看見當她面對死亡迫近、與惡疾共處期間，她陷入了怎樣慌亂、恐懼、脆弱，甚至是不堪的模樣。而本書又不止於此，就像英文原書名《Let the Whole Thundering World Come Home》（直譯是「讓整個雷鳴般的世界回家」）所示，娜妲莉在書中不只記錄了罹病和治療期間滿布雷鳴的恐怖世界，也書寫了她如何安抵身心寧靜家園的這一過程，讓人讀來驚心動魄、心疼不已，卻也因跟隨著作者近身面對死亡、思索死亡，對生命有了更多的體悟和珍惜。

　　在前言中，娜妲莉自述寫作本書的緣起是開始癌症療程後，而這書原本完全不在她的寫作計畫中，事實上，在逃避癌症確診期間，她根本無法提筆寫作，只能藉著畫抽象畫表達自己所無法理解的一切。直到不再逃避治療的那個「點滴之夏」，她恢復書寫，在遠離健康者正常生活的世界，虛弱、疲憊的她躲在自己客廳的長沙發上，將癌症拋諸腦後，因為寫作而進入「祥和的祕密小島」，而這些回憶的散文後來集成了《寫，在燦爛的春天》。至於《直到死亡貼近我》則在這之後，一方面是出於身為作家的責任──「我仍須為讀者記錄這一切……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此外，她也想藉由寫作幫助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她深知「凡我們所逃避的，其中必有能量。」身為作家，「如果對苦難視而不見，寫作生命也將死亡。」

　　儘管承受身心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娜妲莉並不將疾病視為一場戰爭或搏鬥，而視之為人類生活的另一種面向，她探詢：「我能否身在其中，但不以勝利者之姿而是隨波逐流，變得更柔軟、更深入人類的同理心？」她好奇「疾病能否開啟愛，並將愛散放出去？」並自問：「我能否站在暴風雨中，讓全身溼透並默默承受，不管它將讓我進入生命或死亡？」全然的接受、覺知、在當下，這是禪修的鍛鍊，打坐和寫作修行多年的娜妲莉不同於所謂的抗癌鬥士，她所追尋、體現的是不同的智慧，是禪的包容和合一。雖然修行並不能讓娜妲莉免於病苦，她和一般人同樣經歷了癌症治療的整個辛苦過程──從懷疑到確診、從找醫生到決定治療方式，以及面對治療過程中的疼痛、不確定、可能的後遺症、癌症復發等，一樣都不少；更慘的是她的同性伴侶不久後竟然也發現罹癌。生病、照顧、複雜的醫療處遇，原本就會讓親密關係增添考驗，更不用說兩人同時生病，六十多歲的娜妲莉和玉光兩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女性，但同時身患重病也真夠嗆的！娜妲莉對於伴侶關係的描繪，沒有擦脂抹粉加以美化，而是如實書寫，讓我們看見了這當中是多麼不容易，自顧不暇的兩個人不因同病相憐而靠近，反而逐漸疏離、隔岸相望，娜妲莉這才驚覺「我們的身體必須從恐懼、從之前所經歷的猛烈攻擊中轉移出來，這是不能催逼也無法操控的。」

　　在本書裡，娜妲莉被死亡追著跑，她貪生怕死（誰又不是？），好幾次她吶喊：「我不想死！」而紙頁間除了疾病的陰影無所不在，事實上，作者花了非常多篇幅描寫食物，蛋糕、烤雞、冰淇淋……色香味漫過書頁，挑逗著讀者的味蕾，很明顯，娜妲莉是個吃貨，殆無疑義，光是從書末感謝名單第一段的一大串名字和食物，就反映出娜妲莉是個熱愛且擁抱生命、愛人也被愛的人。但，另一方面，她彷彿被死亡所魅惑，下定決心非得看清死亡的臉，因此她也追著死亡跑，從她造訪墓園的次數之多足以為證。本書每一篇的篇首引文皆是關於她探訪心儀作家、畫家的墓園，向之道謝、致敬（通常會放上一顆小石子），這些墓園之旅像是旅遊文學的哲思小品文，也是娜妲莉思索生死的心靈之旅。

　　「亡者能教生者什麼？」第一篇的引文描寫造訪片桐師父的墓園時，娜妲莉如此提問；答案呢？「他的死亡讓我明白，他與我是一體的。」這話跟公案一樣，得自己參。不過，從她簡潔而具個人特色地介紹這些於今已長眠地底的創作者，我們得以跟隨而一窺這些創作者的精采生命，並見證了肉身必然的有限性，而更能體會思想卅創作卅心靈的無限。就像〈後記〉寫到她曾觀賞法國畫家波納爾於過世前一週畫的最後畫作〈杏花盛開〉，畫中開滿白花的樹光彩奪目，「彷彿就要升空」，面對「死亡迫近，人該如何活？」這一大哉問，娜妲莉說波納爾（以他的畫）答道：「讓花盛開。」這無疑也是娜妲莉的回答。

　　在我帶領寫作團體時，常引述娜妲莉所說：「作家的使命無非就是肯定人生的經驗，將之尋回，加以表達，不使湮沒。」這一次，即使是死亡這一艱難的主題，她依然做到了她的承諾，對我來說，她不只是我心中的寫作老師，更是生命的老師，透過這本書她教給我通過死、回看生，縱然死亡相隨，也要牢記：讓花盛開，能給就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