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不要再想那些台北醫院裡的事了。 車子繞進圓環,中央矗立一尊巨大的像是轉經筒的東西──「先生,」司機說,「市集快到了。」 我頭轉回來,擋風玻璃前方的屋宅亮得每棟看來都差不多樣子。 他從後照鏡裡瞄我一眼:「需要旅館嗎?我可以──」 「不用,謝謝。」我把地圖抓在手上。 「我知道有間旅館很──」 「真的不用,謝謝。」 他又瞄我一眼,晃了晃頭。 很快車停下來。揹好背包,我從皮夾拿出昨天在德里機場換來的新鈔。他搓了一下,塞進胸前的口袋。 我看著車子開遠。 我到了。終於。 身邊鬧哄哄的。三名紅衣喇嘛迎面走過來,一名老婦人坐在牆邊拿起一根蘿蔔,另名婦人舉高一把蔬菜,他們邊笑邊聊。一台白色廂型車掠過我身旁,疾轉的輪胎沿路漫起沙塵,覆蓋到攤位上一排排的佛像與飾品。有名男子藏在攤位後方的陰影裡。兩名穿著細肩帶的白人女性走過去,她們的肩膀被曬得滿是斑點,像是過熟的水果。男子拿著撢子站起來:「我的朋友,來看看吧。」銅製品反射出光線。叮鈴鈴──叮鈴鈴──一台腳踏車逼過來。我往側邊退一步。「對不起。」我說。那幾名喇嘛向我示意不要緊。我的背包好像撞到他們了。他們著火一般的紅色袈裟離我愈來愈遠。 我在做什麼。 我抓緊手中的地圖。對,先找旅館。我感覺額頭又乾又燙,還有些暈。大概也是因為沒睡好。我低下頭,地圖上從中央市集往外發散的道路,像是變成皸裂的掌紋……
我的額頭滴下汗來。 剛才秘書電話中應該是要我在側門這裡等沒錯吧? 我擦一下汗。好熱。頭頂的天棚是半透明的,對進入六月的烈日基本上只有裝飾性的效果。要人命的台北的夏天。撐住,等會兒必須讓主任留下好印象才行。 我抓了抓領口。 「蔡醫師嗎?快進來吧。」 我轉過身,那個人已經折回門後,要通過內側第二道自動門。那是主任吧?我看向那件白色長袍的背影,像是一堵移動的牆。 外側的玻璃門緩緩關上。那個人轉頭向我招手,門上的醫院院徽恰好擋住他的臉。他好像說什麼我沒聽見。應該是主任沒錯。我趕緊跟上。 他繼續往裡頭走,我通過內側門時頭頂吹下強烈的風。 「你沒來過這裡吧?」他稍微側頭。 「沒有,是……第一次來。」 他點個頭。空氣中飄著一股像是油漆還什麼有機溶劑的味道,米黃色的塑膠地面一路往前倒影出天花板上的燈光。「不好意思剛在開會。上去再說好嗎?」 「好的。謝謝主任。」 他走好快,我感覺腳底有些打滑。午休時間這裡幾乎都沒人,兩旁一間間診室的門都關上了,遠處民眾的說話聲帶有回音地傳過來。有一面液晶螢幕看板亮著,整面刺眼的白。空蕩蕩的白色塑膠椅整齊排列。 「這邊電梯。」主任說。 他沒有減速地轉彎,往牆面伸出手。我注意到他戴了一支金色腕錶。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 「你請假過來的吧?」他走進去,靠向門邊角落,「是很勇敢哪。」 「嗯?」我轉頭要看他,一名外籍看護推著輪椅進來,我往更裡頭走,退到主任身後,頭頂又吹下冷風。 他持續按住開門鈕:「決定離開。」 「呃,主任的意思是……」 他似乎笑了。 主任的手移動一下,電梯門緩緩關上。
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往後靠在牆上,隔著背包,T恤像是砂紙在我背上摩擦。地圖上標示的那幾間旅館要不是沒有空房就是消失了。出發前應該做更多準備的。我再次打開地圖,其他旅館都在中央市集的另一個方向。我幾乎是用揉的把它塞回口袋。 牆後傳出金屬碰撞聲。 我轉頭往大門的方向看。記得剛才經過時那裡用鐵柵門擋住了?背後又傳出一點聲響。我繼續看,忽然發現門旁有一塊木板,上頭寫著……旅館? 我走過去,有些畏懼地輕推柵門。沒鎖。穿過陰暗的前廊,眼前出現一片綠意,楊樹高聳,還有一棟三層樓高的白色建築。我呆住幾秒──右前方花圃傳來一陣更清晰的金屬聲。 「朱雷。」一名老婦人站起來,有些駝背地向我微笑。 「……朱、雷?」我困惑地模仿著說。 婦人從毛帽底下露出兩條又長又粗的馬尾,胸前掛著一大串五彩玉項鍊。她繼續微笑。 「呃,請問這裡是旅館嗎?我想找一間單人房。」沒反應。「一間,房間,睡覺。」我配合手勢。 她的笑容像是以前就見過我的模樣。 我更加疑惑地看回去。 她雙手朝地面比一下,提起青色長裙,蹲下來將鏟子、叉子、剪刀撿起來,抖一抖再放進鐵桶。 她把水壺也放進去。「跟我來。」她拎著鐵桶一步一步往那棟三層樓建築走。 忽然她停下,回過頭:「你,學生?」 我猶豫半秒,點頭。 「旅行,一個人?」 我說對。 「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她邊說邊轉回去,像是吟唱著三拍子的歌謠。我發現她兩條馬尾在腰際被繫在了一起。好怪異的裝扮。 婦人走進櫃檯後方,把桶子擱在地上,停止歌唱。我站到櫃檯前,她皺眉看向我:「坐。坐。」並指著一旁的木桌藤椅。我搖頭說不用,她眉頭皺得更緊,從櫃檯後方繞出來托住我的手臂─我感覺很不自在─拉我到椅子邊要我坐下。她的手掌好粗糙。 她走回櫃檯,從抽屜拿出一大本陳舊的冊子,手指沾沾口水,一頁、一頁地翻。 只能等待。我看見一本Lonely Planet放在桌上,像是字典那麼厚,被幾疊報紙蓋住一角。 「孩子,」她突然叫我,「背包。你的背包。」 我看向她。 她雙手往後比在肩上,發出低沉的「嘿、嘿」聲。 我搖搖頭。她在做什麼。 她頭頓一下,笑了,向我搖搖手。她低下頭繼續翻頁,紙張發出的聲音像是隨時有可能撕破一般。 她停下來,露出滿意的笑容:「孩子,來。」我立刻起身。她拿了一把與她手掌差不多大小的鑰匙,繞出櫃檯往樓梯口走。 我跟在她身後,每踏一階腳下的木板都發出拖長而擠壓的聲響。我心跳又有些加快,開始喘了起來。「孩子,」她邊爬邊說,「這個房間,好,非常、非常好。」我抬頭看著她晃動的馬尾像變成她背後的另一條項鍊,但喘得不想接話。應該等會兒就適應了。不會有問題的。我調整背包的位置讓它更貼向身體一些。 婦人在三樓走廊的盡頭停下,將鑰匙插進鎖頭,轉了轉。沒有動靜。她回頭向我使個眼色,對鑰匙吹口氣後再試一次。咔啦,婦人發出啊哈兩聲,鎖開了。 她推開門──好大。房間的兩面牆幾乎全是窗,大把的陽光塞進房內。 婦人又看著我微笑。 我連忙搖手:「這個,太大了。便宜的就好。」那甚至是一張雙人床。 「別擔心,便宜。學生,更便宜。」光線將她臉上每條皺紋照得一清二楚,她愈笑,我卻愈感到不自在。「我的孩子,來,」她往窗邊走,「好視野。」 我杵在門口。 「看。」她比向窗外。 外頭灰灰白白的,就像剛才找旅館途中我對這座城鎮的印象,只有幾叢楊樹塞在屋牆的縫隙,斑駁得像是褪色的病理切片──怎麼又想到這些,說好就這九天的。我將視線移往更遠,下意識往房內踏前幾步,遠處像是從光禿禿的山壁上憑空冒出幾棟建築物。 「那是……」我指過去。 她轉頭看了一眼:「列城宮殿。舊的,宮殿。」 「我從這裡走得到嗎?」 「可以,可以,你很年輕。但孩子……」 我看向她。 「你的背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