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工坊 2024/05/11 鄧頴鐳 Map Tang【創意連繫1:人本表達藝術治療】一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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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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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原本是我家:士林王家都更抗爭告白》

《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

Home Vortex : Family Transformations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作者:夏林清──著;王淑娟、江怡臨、朱瑩琪、李丹鳳、范文千、鄭麗貞──共同著作
書系:Master 077
定價:550 元
頁數:408 頁
出版日期:2020 年 11 月 17 日
ISBN:9789863571957
 
特別推薦:丁乃非──專文作序
 
﹝第三章﹞勞動父母的家庭帳本:兩個女兒的共振參看

(節錄)

家庭圖像的視框挪動 

家人衝突、打架相向 

  一九七七年,我在台北市出生。適逢台灣經濟起飛階段,家裡生活環境好轉,我過著跟姊姊(大我十歲)、哥哥(大我八歲)截然不同的日子──在醫院出生、包尿布、喝奶粉、吸奶嘴,白天上幼稚園,放學後自己坐娃娃車回家。

  因為生逢雙薪家庭,所以跟著我的不是娃娃或小毛巾,而是一長串的鑰匙。晚上回家也還是那一大串鑰匙開門,家裡要一直到晚上七、八點才會有人回來。不過,誰回來也不太重要了,我的記憶裡裝下那間大空宅,就裝不下其他人了。我是六○到七○年代的名產:鑰匙兒童。開進開出都是一間空蕩蕩的公寓,鎖上鎖下也鎖不住一個小孩的孤獨寂寞。

  一直到我大學畢業進入心理諮詢領域後,我不滿於我的家庭終年爭吵、打架不休,成年後努力運用各諮詢學派的想法來處理我孤獨、親密失落、家庭破碎的痛苦。

  我遊走於完形學派、家族治療理論、藝術治療……,我的家是專家口中的「家暴家庭」,我是「家暴目睹兒」,我的人格和心理問題來自我家庭中的暴力衝突。在家族治療的系統理論裡,我粗略地瞥見了我個人以外的家庭面貌,這個視線裡的家人現形了,我能看見他們也有自身的期待、失落和身而為人的痛苦,但我仍放不掉「幸福健全的家庭圖像」,致使我難以接納家庭的衝突和破碎。

  我的視框從原先的「家暴」到諮詢理論的「失功能家庭」,這些看待方式仍然沒能真切地貼近這個勞動家庭的複雜性,也沒能給這個家庭一個位置去描述它的獨特性。

  唸研究所時,我原先帶著「不合模」的框架,讓我難以面對我家內的破碎、苦難,甚至可能還被賦予勞動者的「溝通障礙」,只能「暴力相向」的負面評價,這些壓力都令我難以開口。但是千絲萬縷的情感總不停地被勾動著,父母的片片身影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腦中浮現出童年時的樣貌,胸口有股濃濃的情感瀰漫著我。當同學們說著他們和關係他人的情感、想法,鉅細靡遺地共同勾繪父母那個年代以及彼此成長的年代。父母的勞動身影召喚著我的情感,我對他們的心疼、不捨,於是乎,我願意讓我的父母還原為「成年的男女」,讓他們如實地成為人,並接受身而為人的限制和困難。

  我開始產生了想說自己故事的欲望。

  從沒看見,到無法說,再到開始描述,我經驗到社會主流標準的框架加壓在我經驗裡的束縛,我的真實經驗竟然是這麼難以真實地描述,語言中總是帶著眼淚,在邊說邊哭下逐漸出現故事的原貌。


親密不是只存在和諧與舒服的情境中 


  當我看到爸媽反覆爭吵時,強烈的張力令我只想逃離。

  二○○五年我與一個海峽對岸的大陸勞動階層的年輕男人交往,我們交往過程,強烈地拉出兩人經濟不平等的位差。他總想像我的日子比他優渥、舒服,至少賺錢容易。我們談話的內容總不脫工作、賺錢、缺錢這類話題。剛開始我還能幫著出主意、安慰、支持他的處境,時間一久,我開始覺得沉重。總愁著他的愁,苦著他的苦,思慮著他的思慮,將他的生命揣在懷裡時時刻刻地擔憂、牽掛著。我有種失落,卻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似乎愈來愈累,也愈來愈空洞。
我還在情感的甜蜜中,他卻已經脫離而面對現實生活。我,開始從這兩人關係中消失。甜蜜也逐漸隱身到某個不知名的底層,浮現而來的是面對生存的焦慮,擺在眼前的只剩生活的重擔。我還想戀愛,但是愛已化作現實生活的收支帳本。

  我在這段關係中投入很深,卻也發現自己異常焦躁,結束這段關係成了我所能想到的自救之道。

  我想起了國小時,常看到爸媽在日光燈管下的小茶几旁,反反覆覆地算著一本怎麼算都算不清的帳。爸爸總是會質問媽媽說,為什麼錢都不見了?為什麼家裡都不能存錢?媽媽是怎麼也說不清楚,一家五口人要吃要喝,怎麼樣也剩不出錢來存的。兩人就在客廳愈說愈大聲,而這一幕畫面也在我的腦海裡,如曝光過度般逐漸空白。

  直到這一刻,像顯影般,再次浮現。

  我在自己的愛情裡返身照見爸媽的親密,是被龐大的經濟壓力擠到沒有存在的空間,卻扎扎實實地存在兩人緊密的勞動關係中,憂其憂、苦其苦。兩人胼手胝足打拚出一個家庭五個人的生存空間,其中有拉有扯,有愛有恨,有痛有苦,卻怎麼也不能說,這個相互依存的勞動關係不親密。

鬥,是一種在關係裡努力的樣貌 


  高中那年,父母離婚,我正在適應高中生活,我們都面對很大的壓力。每天都會看到媽媽回家進門的剎那就開始發飆,然後一路罵到晚上睡覺。那像是一種狂躁,高度焦慮、煩躁和情緒化,每件事都會引起她的煩躁,需要以急切、高分貝的方式表達,對我們說著各種惡毒的字眼,以發洩她的憤怒;她一直告訴我,她因為更年期所以覺得躁熱,一熱就煩。

  但她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個「被離掉」的女人,她說:「跟人家說妳是個寡婦,別人會尊重妳,但是妳如果說妳是個離婚的女人,別人會瞧不起妳。」所以她一直很難面對自己的清白有瑕疵,也對未來充滿著不安和焦慮。大三時,她決定賣掉四維路的房子,搬到國泰街住,並且跟左右鄰居說自己的先生死掉了,我才知道之前她住在四維路時壓力有多大。巧的是,我們住的這層樓的鄰居幾乎都是中年女人,她們的老公也都「死掉了」,我娘像是重獲新生,開始跟鄰居關係熱絡和善許多。

  高中時我沒心情理她,她的發飆抓狂總能引起我的惱怒,因此就經常上演母女對吼的場面;要不然就是她會在我面前泣訴我老子的不是、我姊的不孝、我們姓江的都愛說謊……,這也會引起我的怒火。

  後來一火,我就開罵,罵她婚都離了,幹嘛不好好過日子。那種男人這麼爛,不要也罷!去喝下午茶啊!打扮得漂亮點出去喝茶、逛街啊,這不是妳以前最喜歡的嗎?妳可以過自己的生活,反正他也沒對妳多好,離了算了。

  碰到她無理取鬧時,我就會像哄小孩一樣哄她:蔡○○,妳有病啊,妳看妳現在多好,想幹嘛就幹嘛,沒有人會管妳了,妳現在自由了。

  或是無厘頭地搞笑:「妳要收房租喔?那妳去跟我爸要!」

  或是撒嬌,或是跟她一起幹譙我老爸或其他人。
  我在那時開始說髒話、說黃色笑話逗我媽、直呼家人名諱。

  用「幹」字頂出一個空間,讓我和我媽可以在裡頭透氣。髒話也是她小時候家裡很熟悉的文化,是嫁了爸後,這些不入流的文化全得丟掉。所以當我開始用盡各種髒字、三字經在表達我的情緒後,我媽也像是被釋放似的,也開始用髒話表達不滿,我們母女倆最和諧的氣氛便是對話裡「幹」字滿天飛。而我媽從對於黃色笑話的避諱,到最後還能在工廠裡說笑逗樂,她的枷鎖正逐步瓦解。

  我開始取代我爸在家裡的工作,修馬桶、補漏、換燈管和一些需要使用勞力的工作。我補位上了一個既是小孩又是父母的位置,又像我娘的朋友、又像她的母親、又像丈夫,能對幹,也搞笑,還能施以教導。

  我從爸媽的婚姻、與媽媽的拉扯、還有我服務的婦女們的生命裡看到,這種「纏卅鬥」是在關係中不輕易放棄、持續努力的模樣;是在退三步、進半步中力求推進的奮鬥,是在看到彼此差異後還願意共存的情感關係。這種親密性絕對不是「真愛無敵」或「心靈伴侶」的概念可以套用的,而我在與她們工作的過程裡,捨棄了個人化、問題化、病理化的方式詮釋她們的處境,試圖在主流價值觀中拉開光譜,讓我們彼此糾結的情卅愛、關係有了另一個安置的所在。

女性心理助人者的尋根與回歸 

妓運不歸路

  二○○七年九月六日,廢娼十週年。

  看著眼前這群搖著招魂旗、蒙頭蓋面的女人們聲嘶力竭地吶喊著。廢娼日,是她們被無情政客再次出賣的另一段開始。她們不曾因為政府的「德政」過得更好,反而因此喪失了唯一謀生之路,失業、缺乏就業能力、以債養債、酗酒嗑藥、轉作私娼、自殺的公娼比比皆是。她們的生活沒有像我們想像的「過得更好」,反倒因為道德輿論的「拯救」讓這群娼妓更為潦倒。

  這是我第三年參加日日春的抗爭活動,愈來愈明白,廢娼,在台灣是一個禁忌,是政客口中不可被挑戰的貞操帶,愈明白,也就愈清楚這是一條不歸路!看著一群公娼,一個個因為熬不過生活壓力走上絕路,看著一個個社會運動同志前仆後繼地參與進來,我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這是道義!

  我與她們同樣來自勞動家庭,只是生命的機緣引領我們走向不同的道路。我進了諮詢室成為諮詢師,她們進了房間成了性工作者,在社會階層上或許我們有所差異,但就本質來說我們同樣都是服務業中的勞動者。

  翻牆(汙名高牆)越界(跨越階級界線)將我與這群女人在生命勞動擠壓裡相連結,並從細縫中凝視母親的「茶室養女」生涯,也得以理解、心疼被壓得不能翻身的貧窮父親。為求生姿態如此用力,使我的眼無法移開,無法不看那生命掙扎的苦與奮力抵制,那力量令人動容地震撼著我,我生命裡的痛苦與她們一同共振。

  貧窮,於我,不再只是生活困苦,那還是種滋養,讓我坐在諮商師的位子上深刻體認,我與案主此刻的距離,是命運使然,但「貧窮」卻讓我在心理上、感受上與他毫無距離。

精神反抗之路

  每每進入碩士論文書寫前,我的焦慮讓我無法安然進入書寫狀態,然後我會一遍又一遍讀著我的同學瑞芸寫給父親的信:

  爸:
  我在二○○六年寫信給你。寫給二○○三年三月八日淩晨,在林口工業區單人床上走人生最後一夜的你。
  儘管一九九八年留在台灣守著家的變化,為的就是不想你走的時候,沒能在你身邊以我們的回憶送你,便是默然。
  最後一回見你,在與媽媽聊天中,你轉頭意識清晰地看著我說:「要跟妳永別了,聽懂不懂?」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便再也沒法去看你。我拿什麼回應從小看著你想你怎麼把自己活得這麼痛苦,最後走到收容所的存在?
  小時候,看著你赤掌奮力打我的臉,讓我儘管痛恨你與你資本累積的邏輯,對你說過:「要斷絕父女關係。」卻也看見你被階級規則擺玩的痛苦!打我的同時彷彿你是在攻擊自己的手。
  這個當時看來矛盾,在我走上和你一樣的精神反抗之路,才徹底明白其實是共同的抵抗點。我們的肉搏戰讓我至今仍滿腹反抗的怒氣……


  一遍又一遍讀著,這裡有股我說不出來的情感震動著我,我難以自抑嚎哭。

  是同樣心疼父親「被階級規則擺玩的痛苦」?還是痛恨他使用「資本累積的邏輯」?我從沒有與父親肉搏扭打的經驗,我是他很疼愛的女兒,在他能力所及他都會盡力給我最好的。我高中時他們離婚,爸爸回到花蓮,我們就此疏遠。我一直很難接受他開口閉口都是錢,賺錢、存錢、錢、錢、錢。離婚後因緣際會下,他回到開車老本行,那兩年台灣正值李登輝政權的末期,與大陸進行一場又一場軍事、政治角力,政治上的紛擾讓條件最差的人民最先受害。他在花蓮薪資從最好的上萬元逐漸到數百元。他對我的愧疚也是他不能給我優渥的生活,那似乎是他這個男人最失敗的地方。

  我又愛又恨的情感始終難以說清楚,只能在他們離婚後,遠遠的、冷冷的凝視著。

  而今更理解,我被日日春阿姨們勾動而出的,還有我與父親際遇的疼惜和難過,如瑞芸中所說:「長久以來,在這世界上強烈的孤獨感與漂泊感,在我走完精神反抗之路,要拿起自己抵抗階級的日常戰鬥時,想起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戰役。同時也是你的。突然間,好像不論去哪,我都不再是孤兒。我的精神反抗之路,其實也是你的。你看見自己打贏了這場仗了嗎?我沒有放棄,我沒有背叛我們的歷史。」

回家

  爺爺往生後,有人問起,奶奶都跟人家說:「他轉原鄉了。」(客語)
我那時問奶奶,原鄉在哪?

  奶奶說:老家啊!
  我那時想,就回老家嘛!幹嘛說轉原鄉呢?
  現在想想,客家人不論流落到哪裡,在哪兒生根,但始終記得自己是從
  哪裡來,即使死了也要回到原本的故鄉去。
  做了一輩子的客人,死時,是要回家的。

何處是我家

  二○○六年底,我跟認識多年的同事交往,他是個循著人生進程在計畫的「正常」人,在交往初期就希望能結婚、生小孩,因此我也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否願意被收編進婚姻制度裡。這時才發現我對於兩人共度一生的想像很稀薄,對於婚姻的概念很普通,但多是女性被壓迫的想像。

  加上男友來自傳統的閩南家庭,對於家庭倫理、習俗有成套的規矩,是個大男人的大家族,女性在家族中是最主要的勞動人力,男友母親更是這套習俗的強悍捍衛者,原先婆媳衝突不斷的場面,在男友母親過世後,他大嫂接繼成為家族傳統的守護者。

  在剛交往不久,我與他大哥、大嫂第一次吃便飯時,男友大嫂當著大哥、二哥和男友的面前跟我說:「妳以後嫁進來要幫忙拜拜,要下廚幫忙,不能像妳三嫂那樣什麼都不做。」「妳知道現在家中我最大,妳未來公公、小姑和妳大哥、二哥都歸我管。西瓜偎大邊,我這邊是大邊,大邊是哪邊妳知道嗎?妳不能偎向三嫂那裡(閩南語)。」

  才第一次吃飯,我就經驗到「下馬威」,透過這個家中的長媳,傳遞出來的這個家庭對媳婦的要求,以及長媳急於建立權力的企圖。席間,這個家庭的三個男性,對於大嫂的言行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如同過往家庭中的婆媳爭戰,這個家族的男性任由女人相互鬥爭,各自袖手旁觀,因為男人始終是這個鬥爭裡的既得利益者。

  當這個歷程在我面前展演第一遍後,我心中不寒而慄。剛剛走進愛情裡,我就看到一個家族內的女性們是如何相互傾軋、為整個家族勞動奉獻自己。

  剎那間,我想起過年時,奶奶、大伯母、二伯母和我媽從除夕一早忙到初二回娘家,不停地在廚房殺雞宰鴨、洗菜切菜,到用餐完畢後的清潔收拾,然後再準備下一頓飯。大伯母蹲在門口的水龍頭旁清洗雞腸,從上午我出去玩到傍晚回來,始終看到她蹲在那裡就著冰冷的水洗著。

  那片景象深印腦中,直到此刻接近「準媳婦」的角色位置時,更意識到畫面的駭人!愛情至上的我,面臨自身自由與主體性問題時,似乎就到了我的底線了。 「嫁」進一個家庭,在此時是種驚駭的景象。要跟一群陌生人成為家人,重新磨合兩套不同的文化,我有著前所未有的疲憊。當我好不容易和媽媽有著不錯的母女關係後,實在沒力氣要再和一群陌生人重頭來過。我所感受到的束縛和限制,成為我內在極大的痛苦來源。

  孤獨與疏離的生命樣貌挑戰著我對親密的渴求有多強烈,我反覆自問,若是我可以一個人自由生活,所承受的寂寞和進入婚姻中所受的拘束相比,我願意犧牲什麼?自由?親密關係?

  疏離帶來的隔閡,不斷勾引我走向獨善其身、明哲保身的生命路徑。
  無處可生根的漂流感始終帶在我身上,堅強而疏離地踩在我所居住的地上。那也是一種自豪,我到哪裡都可以生存,也有種惶然,何處可讓我安身立命?

轉原鄉

  我想到小時候花蓮老家過年時的情景。以前過年前,叔伯間都會彼此聯絡何時回家過年,小孩們一放寒假就回去報到,跟著小姑姑的指揮開始打掃家裡,一邊準備過年的貨物。等到除夕那天一早,大伯母、二伯母、我媽、奶奶就會開始殺雞宰鴨,蹲在井邊清洗雞鴨內臟、腸子。家裡堆滿各種過年的喜糖,小孩就從外頭玩到家裡,吃個糖再出去玩,一邊催促著大人開飯,等吃雞腿。到了晚上,男人都趕回來過年,人多到要開兩桌吃飯,爺爺還會趁開飯前空檔,去雜貨店買汽水和紹興酒、玫瑰紅回來,伯伯叔叔們邊喝酒邊聊天,他們都有極為幽默好玩的表達能力,每每總能把在台北工作的辛酸說成笑話取悅爺奶。小孩就在旁邊玩翻天,商量著等一下拿紅包要去買炮竹、起營火……。發紅包時,每一戶都會躲進房間裡分裝紅包,我會藉機進出各房間,看著伯母們煩惱數錢的神情,他們的大失血是我的大豐收,我實在沒心肝。等拿到錢,哥哥姊姊們會帶我去買炮竹,然後在田裡起營火,最後還會藏幾個香噴噴的地瓜進去烤。奶奶和伯母們在飯後便開始做起紅豆年糕,在篩子上滴幾滴香蕉油,頓時房子裡香氣四溢,小姑姑會先在灶房生火,等著蒸年糕。我從那時起就會一直問著大人:「什麼時候可以吃?還要多久?好了沒?」等年糕出來後,小孩們都會用筷子去捲年糕,像捲麥芽一樣捲一坨大大軟軟黏黏的年糕吃,好香好甜好黏牙。

  氣喘纏身的爺爺多數時候都會在一旁靜靜地不說話,眼睛卻盯著孫子們玩耍,在各個時間點上用客家話,把家中所有的小孩唱名一遍,輪著叫孩子們吃飯、洗澡、睡覺,那是不多話的爺爺在我記憶裡留下最深的記憶。而我唯一會說的客家話也只有吃飯、洗澡、睡覺三句。

  這個記憶一浮現,我的淚無法抑制地往下流,兒時過年的溫暖回憶,成為我此刻自我撫慰的記憶。

  我的家,在那時那刻,那片記憶裡。只是在奶奶往生後,我們家也因為叔伯合夥失敗而四散,那樣的年,早已不復存在了。我深深思念與渴望親人團聚的溫暖,卻也深知數十年來家人間的齟齬讓彼此有了嫌隙,那個家,是回不去了。可是我對家人的情感卻有如年節的紅豆年糕般軟黏香甜,每每思及,總有股濃濃的鄉愁。

  二○○七年暑假,我背著DV機回花蓮,跟長輩們說我要拍紀錄片紀念爺爺奶奶,所以要採訪他們。

  原先靦腆的長輩們,看到鏡頭都很不自在,但是一看到過去的老照片,眼中散發著光亮,個個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大伯母原先要撿菜煮晚餐,靠過來一看,轉頭回家提著三大袋照片給我,自己也開始逐一翻看起來。這是我們近十年來頭一次一起坐下來聊聊天,我跟大伯母撒嬌,訴說男友大嫂的下馬威。原先以為大伯母也會以家中長媳的位置給我一番訓誡,沒想到她悠悠地說:「個人公媽隨人栽(閩南語)。只要分開住,妳就別管她。」連大伯也站在我這邊挺我,幫我罵了男友大嫂一頓。

  家裡的長輩們聽到後,沒有人教訓我,也沒人要求我要成為我所想像的傳統媳婦角色,長輩們都疼惜我,這種氛圍就是我所熟悉的家,讓我知道這裡有我的靠山,我可以不怕!

  二○○七年十月底,江家祭祖,爸爸特地帶著我到爺爺奶奶的靈骨塔前,請爺爺奶奶保佑我早日畢業。聽著爸爸用客家話跟祖先祈禱,我的心裡有股感動被喚醒,那個熟悉的語言原來早已刻進我的血肉裡,讓我緩緩地再跟這個家牽在一塊兒。

  稍後,我帶著剪輯好的紀錄片給長輩們看。

  家裡長輩彼此笑著自己的今昔對照,對我的紀錄片僅說:「還不錯,可以再長一點。」然後要求一遍遍重複播放這支十分鐘的影片。這是我回頭接續我的家族,在生時,轉回我的原鄉,讓我不需再以客人之姿,四處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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