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謀殺：亂倫與權勢性侵的創傷治療之路》

中國女友揭發男藝人是騙取女粉絲身心的慣犯後，隔了兩年又三個月，該名男藝人回臺開演唱會、播搞笑短片，宣稱是女粉絲見色起意、還逼他顏射。女觀眾聲援應和，說女生是自願的。我指出男藝人騙粉絲濫用權勢、短片顛倒是非，男讀者回擊：「這不重要，跟其他人都沒關係。」視爭論為浪費社會資源。

另有多位女粉絲控訴某男主持人劈腿，該男主持人事前帶不只一位女粉絲見父母，說「有了就生、就結婚」；事後卻屢逼墮胎。政論節目《鄭知道了》來賓嘲笑受害女性「還不是看他帥」，媒體女網紅評論「墮胎也是自願的」。

這些扭曲事實力挺加害者的說詞，稱為強暴迷思，這構成了強暴文化，灌輸青少年：性侵不但可行、且是常態，只要事後全推給受害者就沒問題了；男人若非不知情被誣陷報復，就是被動屈從於女人無恥誘惑，還通常兩者皆是。我總在迴護性侵者的個人歷程中迷失，直到《靈魂謀殺》由多年治療、訪談、自助小組、問卷、講座和演講回應，以及大量童年亂倫性侵受害者的經驗中，提煉出真相：

童年性虐待剝奪孩子體驗快樂、享受活著、萌芽發展的能力，是謂謀殺靈魂。性剝削使兒童依戀加害者，導致靈魂一生陷落沉黯失語的深淵。即使在成年後，也經常重複受虐，甚至不斷力挺加害者、為其開脫，受認同混淆折磨至崩潰。

書中回顧了精神分析萌芽期的重案。我也在此重新從愛瑪．愛克斯坦的傳記整理出更完整的始末，以及佛洛伊德在提出歇斯底里症後，又再次推翻的時間點：

出身維也納顯赫的社會主義家庭，美貌的婦運分子愛瑪．愛克斯坦二十七歲因胃病、月經失調、經痛，行走困難、性問題、輕鬱症，成為佛洛伊德首位女病人。佛洛伊德判定，她歇斯底里是性的轉移、月經失調是因為童年自慰。

佛洛伊德的知己、耳鼻喉外科醫生弗利斯一八九二年出書發明「鼻反射性神經症」，宣稱鼻感染導致月經失調、不孕、流產。所以佛洛伊德把愛瑪交給弗利斯，當他第一樁重大手術的實驗品，一八九五年初弗利斯赴維也納切除愛瑪鼻甲骨後，她數週不斷分泌黏稠惡臭的血塊。第一位外科醫師插管引流無效、第二位清創拉線頭，從傷口拉出手術遺留的紗布至少半米長。鮮血噴了半分鐘，病人蒼白到脈搏停止。醫師說「躺著的可憐生物面目全非……太噁心了，我逃到隔壁房間喝水，難受到灌了小杯白蘭地才回神」。一個月後她又大出血，幾乎流血致死。弗利斯不斷提建議，同一時間，維也納的外科醫師則明智裝聾，都對弗利斯不敢領教，但也只是心照不宣，並未呼籲醫界禁止弗利斯行醫害人。佛洛伊德更去信安撫弗利斯，說弗利斯只是遇到每個人都會遇到的意外，愛瑪也仍尊敬他，她的鼻病是歇斯底里。

愛瑪月經大量出血，佛洛依德又說是歇斯底里、性的轉移，因為她引誘醫生，而讓她切除子宮。後人推測是出血性疾病、肌瘤。愛瑪三十歲鼻骨就被鑿掉，一側塌陷，毀容難以見人；三十九歲起繭居臥床二十年，中風過世。佛洛伊德和弗利斯絕交，燒掉所有和弗利斯的通信。佛洛伊德死後數年，女兒安娜為他出書信集，刪掉愛瑪案例。九十年後，馬松於一九八五年拿出完整信件，說明佛洛伊德隱瞞愛瑪等女病人可能遭亂倫性侵的事實。

一八九六年佛洛伊德在演講、通信中透露他父親性引誘兒女們，造成他的歇斯底里、強迫症。半年後，他的父親過世，佛洛伊德開始經常噩夢，認為喪父導致他神經衰弱症，進而導出誘惑理論：童年受性虐待將導致強迫性神經官能症、歇斯底里症。次年，佛洛伊德撤回該理論，改為伊底帕斯理論，說亂倫性侵害是女兒幻想。

受害者揭露性侵，其揭露卻不被採信，連治療師都普遍視為幻想。難道健康的鼻子被鑿掉、血流成河也不算嗎？不算。此案說明了，體制不相信性侵真的發生；不是客觀中立判定沒證據，而是防衛機制使共犯對證據視而不見。

悲天憫人廣受後世尊敬的佛洛伊德，對待愛瑪不如獸醫對待一條狗。愛瑪像家畜一樣沒有聲音，任憑佛洛伊德用圖利自己的方式說了算。庸醫做完實驗安全下莊，只有愛瑪用一生付出代價。佛洛伊德把愛瑪的手術後遺症說成精神病、把眾多女個案被亂倫性侵說成幻想，替統治維也納的豪族父老洗地；那麼，他否認自己父親犯了錯，並透過伊底帕斯理論宣揚栽贓受害女兒們，也只是無數次變節中的一次而已。

像網民宣稱男藝人騙愛騙砲「不重要」，榮格也稱亂倫性侵不值一顧，並侵犯他的病人薩賓娜．斯皮爾萊恩。宗師的妥協塑造了醫療共謀圈、創造了今天的氛圍，指 #me too運動為「取消文化」，並主張不該僅因名人一時犯錯就抹煞其一生拼搏奉獻，態度彷彿受害者根本不存在一樣。

《靈魂謀殺》舉出的強暴文化，在臺灣都很常見。書中引述今天仍有人在洗白亂倫性侵，說「健康的兒童有足夠的心理力量來克服受虐」。在臺灣，國片《無聲》描寫童年受性虐待的女孩仍與性侵她的男孩打球嬉笑，成年男觀眾同樣留言讚揚「原來小孩子比大人想的堅強，不需要大人想太多過度操心」。在廣泛的否認下，亂倫性侵在臺灣極其普遍，不說不聽，幾乎不可能曝光。網民揚言性侵不重要、「跟社會所有人都沒關係」，隱然向千千萬萬個年輕、年老的倖存者、正在受害的兒童下封口令。但他卅她們的界線若可任人踐踏，那麼所有人都將成為權力潛在的受害者，說明性侵害跟所有人都有關係。

因此《靈魂謀殺》不僅介紹個別的復原，被賦予希望的，更是集體的轉型正義。今天所有強暴迷思都已在童話、神話、《聖經》中奠定雛形；現代高比例的治療師性侵害個案也已在佛洛伊德、榮格姑息養奸中醞釀。本書打破黑箱來釐清歷史、扭轉價值觀；在治療靈魂的同時，也開啟社會性的治療，繼往開來，以治療文化取代強暴文化。本書出版三十四年後終於有了臺灣版，我得以從中目睹集體真相與公義伸張，是因為我活到了這一天，許多人沒有這樣的幸運。

否認，維持了表面和平，卻犧牲了社會鬥爭下的受害者。治療，是復歸自己的生命重掌自主。許多被謀殺的靈魂仍在復原的艱險長路上掙扎。本書是在家中強敵軍機導彈恐嚇、認知戰全面滲透發酵下，為他卅她們方寸孤島送來百億美元的軍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