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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個體化歷程研究 引言
〔525〕二十世紀的二○年代，我在美國認識了一位學養豐富的女性，我們且稱她為X 小姐。她研究心理學已有九年，也讀遍這領域相關的最新研究。1928 年，她五十五歲時，為了在我的指導下持續她的研究，她來到歐洲。在卓越父親的影響下，她興趣廣泛、深具文化素養，且才華洋溢。她未婚，但可以說她與她無意識裡的阿尼姆斯互相為伴。這點在高學歷的女性身上很常見，屬於父女情結中正向關係的產物：她是「爸爸的寶貝女兒」（fillea papa），也因此她與母親關係並不融洽。她內在的阿尼姆斯不是那種會導致她胡思亂想的類型。她生性聰慧與對他人意見總是毫不遲疑地寬容的態度，使她能免於這種問題。這項絕少在阿尼姆斯身上出現的優點，連同一些無可避免的困難經歷，使她意識到自己人生面臨瓶頸，得另尋途徑解決。這是促使她來到歐洲的原因之一。另一與此相關（但絕非偶然）的動機，則與她母親身為北歐後裔有關。正如她自己所清楚意識到的，她們的母女關係有很大的改善空間；她逐漸強烈地感到，若母女關係有機會改變，她個性中的陰性面向發展或許會有所不同。在決定回到歐洲的同時，她清楚知道自己是要回歸她的發源地，重新開啟與母親密切相關的那段童年時期。來到蘇黎世前，她先走訪了母親的故鄉丹麥。那裡的風景深深觸動她，意外地引發她畫下那些山水的強烈渴望。在此之前，她從未感到自己有任何與美感相關的傾向，也欠缺繪畫的能力。她開始嘗試以水彩作畫，並從那些樸拙的風景畫裡得到奇妙的滿足感。
她告訴我，創作那些畫為她生命注入一股新氣象。到蘇黎世後她仍持續作畫的習慣。在與我初次會面的前一天，她剛好開始一幅新的繪畫，但這次是根據記憶進行。畫到一半時，突然一個幻想的意象介入她與畫之間：她看到自己下半身陷入地裡，緊緊嵌在一塊岩石中。周遭是海灘，被海水沖刷過的渾圓巨石散佈其上。背後就是海。動彈不得而無助的她，突然看見一身中世紀巫師裝扮的我，便大聲向我呼救。我走過去用手中魔杖點了一下石頭，石頭立即炸開，她毫髮無傷地走出來。她因此中斷了原先那幅風景，而改畫下這個幻想意象，隔天就帶著這張畫來見我。
圖一（1928 年10 月）
彩色圖片請見P. 233
〔526〕她跟一般無繪畫基礎的初學者一樣，吃了許多苦頭終於完成這幅畫。在這類情形下，無意識反而能輕易將潛在意象滲入畫作中。這使得畫面裡的巨石與實際樣貌不同，而變成意想不到的形狀。有些石頭看起來像是對切的水煮蛋，中間有個蛋黃一樣的形狀。其他的看起來像是金字塔，而X 小姐便卡在其中一塊石頭中。她的頭髮被風吹到腦後，同時海上波濤洶湧，顯示海風強勁。
〔527〕這幅畫呈現的是她受困的狀態，而非脫困的情景。而困住她的大地便是母土（motherland）。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意謂她陷入無意識中。失和的母女關係在她身上留下亟需修補的陰影。她的心被母親的故鄉山水所擄獲，並企圖以繪畫表達這股強烈感受，這說明了她有一半還困在大地之母（Mother Earth）中：亦即，她內在仍有一半認同母親與之相連，而那裡面便包含一切她想知道、卻不曾探索過的與母親有關的祕密。
〔528〕由於X 小姐憑一己之力便發現我長期所採用的積極想像（active imagination）這方法，這讓我得以直接點出她畫裡的重點：困在無意識中的她，期望我像巫師一樣施展魔法，好讓她解脫。心理學的專業素養已使她非常熟悉可能的解釋，帶來解放的巫師魔杖所蘊含的暗示（sous-entendu）則更不需特地挑明。對一般人來說，認識到這其中的性象徵可謂意義重大，對她卻非新發現。她所知遠超過這些，就算這些解釋用在別的地方是對的，對她的例子卻不具意義。她想知道的不是一般意義的解脫（liberation）是如何可能的，而是要如何以及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她個人獲得解脫。對於這點，我和她一樣所知甚少。但我知道，每個人適用的解決方式，只能以無法預先得知的個別方式來出現。我們無法編造一套制式的解決方法，因為這種知識的根據僅僅是大眾的一般經驗，而用在個別的人身上可能完全不適用，甚至大錯特錯，更遑論預知解法。加上X 小姐已屆熟齡，懂的又跟醫師一樣多，我們最好一開始就拋開任何既成、泛泛的解決方案。長久以來的經驗告訴我，別刻意想要預知太多、太詳盡，只需跟隨無意識的帶領。我們的本能已安然度過人生各階段無數的歷練，可以說促成轉化的歷程早在無意識中預備好了，只等著被釋放出來。
〔529〕從她先前的例子，我已看到無意識如何藉由她所不擅長的繪畫暗示其建議。我也沒忽略那些原本應是渾圓的巨石，在畫裡被偷偷地變成了蛋。蛋是生命的胚胎，具崇高的象徵意義。它不僅象徵宇宙起源，還具「哲學上的」意義。作為前者，它是奧祕的宇宙蛋（Orphic egg），世界的元始。作為後者，則是中世紀自然哲學家的哲人蛋（philosophical egg）—煉金燒瓶；在煉金功業（opus alchymicum） 的最終階段，自哲人蛋裡誕生的生命體（homunculus），便是靈性的、內在的與圓滿的第一人安索波斯（Anthropos），也是中國煉丹術裡的真人（chen-yen）（亦即「完人」）。這張圖展現了不近人情的自然。
〔532〕在創作這幅畫的過程中，X 小姐有許多新的發現。首先，在畫之前，她對於要畫什麼並無頭緒，只試圖重新想像最初情景；佈滿岩石的海岸與大海證實了這點。然而，蛋成了抽象球狀物或圓，魔法師的點觸則成了一道劃開她無意識狀態的閃電。透過這個轉換，她重新發現了哲人蛋在歷史上的同義詞，也就是rotundum，安索波斯圓型的原初形式（或是如佐西莫斯〔Zosimos〕所稱的「圓元素」〔round element; στοιχάεῖονστρογγυ’λον〕）。這是自遠古來便與安索波斯相連結的概念。 在此傳統下，據說靈魂也是渾圓的。如海斯特巴赫的修士（Caesarius of Heisterbach 或Monk of Heisterbach, 1180-1240）所說，靈魂「不僅長相為月亮般的球體，且表面鑲滿眼睛（exomni parte oculata）」。我們之後會再回到這個有關全視野的多眼（polyophthalmia）母題。此修士的說法指的極可能是超心靈現象，這和世界其他文化視「發光球體」（globes of light）或球狀的光芒為靈魂的象徵，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533〕閃電瞬間爆發的解放，也是帕拉賽瑟斯（Paracelsus）等煉金術士們常用的象徵。摩西劈開岩石的手杖，先是激出活水，後又變成一條蛇，可能是來自心靈深處的無意識發出的迴響。 閃電象徵心靈狀態遭遇突如其來壓倒性的劇變。
〔534〕「閃電火花的精神蘊含偉大無窮的生命力量」，雅各．波墨（Jakob Bohme）說：「因為當你從石頭尖銳處敲擊，大自然的苦刺便被極度鑽擾，磨利了自身。由於自然在這尖苛的試煉下被消解或支離破碎，使自由的光芒如閃電閃耀。」閃電意謂「光的誕生」。它充滿轉化的力量：「如果我能以肉身之軀領悟閃光（我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便能借此淨化或轉化我的肉身，使之充滿光芒。而它也將不再等同獸身被其所侷限，而與上帝的天使們同歸屬。」在別處波墨也說道：「當生命的火花自神聖力量的中心出現，上帝的神靈們都因此獲得生命，興高采烈。」
他說，「精神泉源」（Source-spirit）墨丘利（Mercurius）是「自閃電火光中竄出」。墨丘利源自惡魔路西法（Lucifer）身體內的「動物精神」（animal spirit），以熾燄火蛇（fi ery serpent）之姿衝進上帝的硝鹽（Salniter）裡，猶如一道霹靂閃電劈開上帝創造的自然，或像一條噴火龍在大自然中暴戾肆虐，欲將之撕成碎片。獸身之軀對於「最深處的靈魂之誕生僅得驚鴻一瞥，彷彿乍現的閃光。」「神性誕生（divine Birth）的輝煌在我們之內有如閃電般短暫停留；所以我們的知識是殘缺的，而上帝內在的光芒則永恆不變。」（見圖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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