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工坊 2024/04/03~08/28 Irene Freeden & Meg Harris Williams【後克萊恩學派理論、臨床及討論26講】zoom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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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bet, a Thousand-Year Journey: Tibetan Culture and Identity
 
作者:陳斐翡
書系:PsyHistory 015
定價:790 元
頁數:640 頁
出版日期:2023 年 12 月 20 日
ISBN:9789863573500
 
 
22公主不眠不休

一道僅數公尺寬的水流,將達倉拉姆分隔為兩個行政區,北方屬於甘肅省郎木寺鎮、南邊由四川省的紅星鎮管理。
兩區觀光建設的規模不同,屬於甘肅的商街規模小得多,大多是小吃店和手工藝品店,街邊民居屋頂甚至是以石塊壓著瓦片的簡陋結構;四川這一邊,近年顯然投下不少經費,道路拓寬平整,街燈嶄新,也闢建不少星級賓館、新商樓,連接著省道的馬路成了這個地區最熱鬧的中心街。
過幾天就是新年,中心街上卻一片清寂,開門營業的只剩下一家當地圖博人開設的小雜貨店。前些日子每天黃昏散步到街上採買,看著街道上人影一天天變少,在昏暗天色裡只亮著一排熒黃路燈,映著整條街道像是淒清鬼域。嚴嚴拉上的鐵門前,只有日漸堆高的積雪,這些業主們多來自中國內地,他們像是候鳥,春夏的旅遊旺季待在這裡營業,冬天就返鄉與家人團聚過節。
世居此地的圖博民眾,年節時當然仍留在達倉拉姆,在外地工作、唸書的人們陸續返鄉和家人團聚,和漢商流動的方向恰恰相反,只是原本居住在這條街上的他們,早在多年前就被安排遷移到城區邊緣的「安居房」。
二O一O年趁著汶川地震災後的重建風潮,當局提出觀光建設的計畫,以整理市容、拓寬街道為理由,把圖博居民都遷到城郊的規劃住宅去,就連位於鎮中心的格底宮巴外圍的僧舍也遭拆遷,原處擴建一座巨大的公安局,並闢建停車場、酒店、購物中心等觀光設施。新建設的中心街商區則引入更多外資投入。這就是現在遇到年節,幾乎成為空城的原因。
所有巴士都停駛、商店關門,我們打算留在這空蕩蕩的小鎮度過新年,待公路上稍微活絡起來,再找車子繼續北行。
白日裡無人的小鎮顯得清幽,尤其下過雪以後,巷道裡堆覆上潔白的新雪,街頭景象清爽潔淨。下榻民宿就位在拉姆格底宮巴的外側,我們有時繞著佛學院外轉經道,有時走入寺院中,偶爾會遇見佛殿中的誦經時刻,巧遇僧人演練著驅邪儀式的「鏘」 ;或者穿越寺院,沿著小溪一路往上走,到山洞泉水聖地;有時走得更遠,到鎮外的草原上,或是溯著溪流,走進無人山谷。
不走路的時候大多待在旅店裡。數日停頓空出大筆時間,剛好可以栽進古博國與唐的歷史文獻裡。
另一個和公主有關的記憶
記得是第一次到達拉薩時,一個颳著風的下午,原本亮麗的陽光忽然消失,街道籠罩在彷彿將入夜的黯鬱氣氛。跨進店裡,我看見守著店舖的頓珠和讀小學的孩子一起看電視,當時播映的正是普通話版本的「文成公主」。
本想到店裡挑選一頂保暖毛帽的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探頭盯向螢幕,頓珠拉來一把椅子要我坐著看。
頓珠的店不僅賣登山用具服飾,也有不少尼泊爾手工木雕、毛織藝品,同時也提供旅遊行程訊息。他的家族中有不少親戚在公務單位工作,如果他乖乖聽從家人安排,或許也會在某個縣級單位當個小幹部,不過他說自己對那些沒興趣,高中還沒畢業就想辦法離開中國,在印度遇見澳洲籍的妻子,兩人結婚後到邊境開個小店;他能以流暢的英文、普通話為各國旅客介紹產品,語言天份和天生好闖蕩的血液,讓他跑單幫帶貨的生意一路順遂,後來和友人合夥,在加德滿都和拉薩都開了一家登山旅遊用品專門店。
也許是為了教育孩子,或者因為我這個能聽懂普通話的第三者剛好是適當的傾訴對象,看著戲,他忽然認真對劇情發起議論。他說圖博與中國相鄰,相互往來有上千年時間,這能發生多少重要的事呀,中國卻老是拿文成公主來說事,「說什麼布達拉是松贊干布為公主建造的、大昭寺是文成公主設計的、圖博的佛教信仰是受公主影響的……這全都是瞎掰胡扯。」頓珠似乎一開口便停不下來,他搖頭慨歎:「謊言說了一萬遍就能變成真的?」一個來和親的異國女子,怎能影響圖博人民的宗教信仰,斷定千百年來兩國之間是親密的交往關係?甚至決定了現在圖博國家主權就屬於中國……他幾乎氣急敗壞地說這些胡說,只是用來掩飾中國強權霸佔圖博的真相。
頓珠是在中國共產黨教育環境中成長的圖博人,非常熟習這些官方宣傳的語言,我也經歷黨國洗腦式的教育,當時兩人聊天,經常自嘲地分享這些成長經驗。他笑稱我為「台灣同胞」,說學校老師經常告訴他們「台灣同胞日子過得太苦,窮得只能吃香蕉皮」;我說小時候每到國定節日一定要寫篇作文,不論是慶賀中秋或紀念台灣光復,結尾一定加上「……拯救置身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頓珠則說他最常寫的句子是「打倒美帝幫兇蔣匪國民黨,解放台灣同胞。」
就算頓珠沒有說明,我也清楚靠自己從蒙昧狀態中摸索覺醒,發現權力者的騙局,絕對是一段不短的探索歷程。
到此一遊,公主變度母
圖博東區,位於海拔三千七百公尺草原上的安多結古 ,建有一座文成公主廟;圖博南部,在陡峭的瀾滄江峽谷、康區巴塘第司領地的察卡多 ,也有座文成公主廟;甚至到康區最東部、靠近四川成都不遠的達澤多竟還有座公主橋;就連隸屬於嘉絨十八部的松潘,本來是圖博揮軍北上攻打唐國、兵臨城下的地點,卻宣傳成為博國贊普迎親文成公主的古城遺址。
也許是地方政府為推廣觀光,增加知名度,都自我宣稱是文成公主自長安前往拉薩的途經之地,讓歷史上的公主成了孫悟空,領著迎親隊伍跳來跑去,在圖博大地上四處「到此一遊」。
文史學術領域也以文成公主為主題,做出不少缺乏根據的論述 ──「藏女他們說紡織技術是文成公主傳授……藏族人民承認許多營造工藝和醫學知識也都是隨著公主入蕃的漢族工匠、醫師傳授給他們的。他們……是懷著對公主的感激、敬仰和懷念之情的 。」問題是圖博織毯與中原絲綢的紡織技術完全不同,而佛殿建築與醫學都源於古印度佛教的影響 。西藏社會科學院所編的《西藏通史:松石寶串》竟指公主懂得漢曆風水,並算出大昭寺位址:「公主再次根據漢曆……發現雪域西藏地形如一女魔仰臥,臥塘湖(今大昭寺所在地)是女魔的心臟,為惡趣之門,若要鎮之,需得修建佛殿。」 令人費解,究竟是哪一本「漢曆」能看出圖博大地的地形像是魔女?
這些論述約可整理出一套公式──唐公主施恩教化,圖博人民感恩憶念,即唐國公主「在上」施予、圖博「在下」接受,暗示著漢文化更優秀、博文化較落後的位階。
包括台灣學界都不乏此類例子,劉學銚曾於台灣的文化、輔仁等大學講授歷史學,他在書中改編文成公主和親的原因──公主對松贊干布提出「在吐蕃供奉釋迦牟尼佛、廣傳佛教、創造文字教導百姓」等條件,對方接受,公主才承諾通婚 ;並隨意斷言「松贊干布對公主寵愛有加,所以為文成公主建造了城堡大昭寺 。」將佛殿大昭寺變成公主的城堡,把政治和親的史實改編為羅曼史故事了。
林冠群教授長期投入圖博歷史研究,曾獲教育部學術研究獎項,儘管他在諸多歷史議題上認真研讀,然而,當他強調公主為圖博帶來文化影響時,除了引用《唐書》提及公主攜來唐國文物外,竟引用出處不明、具宗教傳說性質的《柱間遺教》 ,表示「吐蕃每年因文成公主和親,在物質上所獲實力定然不少。」進而江河直下推論,文成公主確實對圖博文化發展有所貢獻,並且「是漢藏關係中良善光明的一面」,最後索性結論:「文成公主……正是漢藏一家親的象徵。」 矛盾的是,關於《柱間遺教》的內容真相,林冠群在自己另一本更早的研究專著中已明文表示「是不折不扣的一部偽書」 。
是一家親,還是豺狼心?
中國政府大肆宣傳文成公主和親、博與漢自古「一家人」,然而翻開史料,便清楚這些宣傳與文獻差距很大,更能明白若巴、頓珠他們身為圖博人的感受。
《舊唐書》的〈吐蕃列傳〉詳述當時唐與博的關係。自唐太宗貞觀八年(西元六三四年)博國遣使要求兩國聯姻說起,全篇二萬六千餘字,其中婚娶文成與金城兩位公主之事都只佔數行,內容多描述兩國間的征戰殺伐。若博國為勝,文句必然咬牙切齒,以「強虜」稱之;而唐軍破敵斬虜,則理所當然的語意歡欣。儘管博與唐之間曾二度婚公主,但在這二百多年裡,兩國保持敵對征戰的狀態實際上遠多過於平和。當時是軍事強國的博國,屢屢擊敗唐軍,攻城掠地,《舊唐書》甚至在描述之間便直接咒罵圖博是豺狼之心 。
宋國文官所編纂的《新唐書》中也設有〈吐蕃列傳〉,用語較典雅,二萬多字的內容談的也是戰爭與衝突,最後總結唐雖然興盛,但西邊強大的博國卻是心頭大患──搶奪財物殘殺唐人,甚至曾經攻佔唐國首都,直接以唐王室疆域作為東方邊界 。《新唐書》雖未直書博國是狼,不過從頭至尾也絕對沒有當成「一家人」的意思。
《資治通鑑》記述唐中宗李顯決定護送金城公主前往圖博和親的人選時,幾位大臣接連推辭 ,足見唐人對博國的觀感,絕對不會是親近的鄰者,而出使博國,更不是件有前途的好差事。
唐末國勢衰微的同時,古博王國也因內部紛爭走向分裂,武力漸衰,之後並未成為宋國的威脅,兩國間僅只宗教交流,往來不算頻繁。根據《宋史》記載,太宗趙光義自認宋國兵力強大,為避免殺戮過多,顧念博國的「蕃息」存續,所以從未舉兵。可見此時篤信佛教且分裂成多國的圖博,早已不再是具有威脅的「狼」,但也不能算是親密友邦,趙光義直接說了:「吐蕃言語不通,衣服異制,朕常以禽獸畜之……」他只是把圖博當「禽獸」看待,好好養著就是了。
回頭翻閱博與唐這兩百多年間難以計數的戰役,交流確實較宋國時頻繁許多,這或許是中國現今選擇唐與博的時代來做文章的原因。只是兩次的和親恐怕難以改變敵對關係;文成公主到了博之後,二國似乎維持了十多年的平和,沒有燃起直接戰火,不過雙方在檯面下的較勁其實並未止歇。
依據《資治通鑑》一九六卷記載,西元六四一年,也就是公主出嫁的第二年,吐谷渾的丞相宣王在國內發動政變,他企圖將傀儡王諾褐缽和唐國的和親公主弘化挾持到博國去,博雖未派軍隊直接參與,但是在背後支持的可能性極高;挾持計畫失敗,諾褐缽等人僥倖逃脫,經過十幾年沉潛養兵,與博國先是揮軍一舉奪下白蘭 ,驅走當地的唐軍後,又連番攻擊吐谷渾。文成公主尚在人世時,博已經擊滅吐谷渾,逼著吐谷渾的傀儡王與弘化公主倉皇逃往唐國求救,博國軍隊甚且攻破唐駐守在西域的門戶「安西都護府」,進而佔領龜茲,同時派兵往東入侵鄯州 、河州 等唐國領地。
兩國的衝突到了金城公主時已白熱化,她在西元七一O年出嫁,這場政治和親僅只維持四年的平和,不久博國大軍就攻陷邊境上的臨洮,進駐蘭州;不干示弱的李隆基下令全國傾力迎戰,之後博與唐幾乎連年兵戎相見,鏖戰得不可開交,戰場從唐國領地一直擴展到西域、中亞,包含帕米爾高原上的小勃律、東突厥斯坦的安西城,及河西走廊的甘州、瓜州、玉門軍等地 。其間金城公主甚至曾派人通知箇失密(克什米爾),表示她想前往投靠 ,可見當時她置身博國境內,景況有多艱難。
公主憑空消失六年?
當時文成公主是以什麼心情遠嫁博國,在博的四十年期間又是如何生活?今日誰也不清楚。
在唐與博的史籍中,都找不到和她生平有關的記載,就連她的父母、家世、生時等基本資料也一概闕如。電視劇「文成公主」將她取名李雪雁;拉薩定期上演的實景舞台劇,則為她取名李雁兒,這二者都無史實根據。現今也有些研究者對文成的家世做出推測,但難以令人信服,如:王堯根據《舊唐書》記載,太宗「令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於吐蕃……贊普大喜,見道宗,盡子婿禮。」猜測文成公主的生父可能是李道宗;然而道宗身為唐國使臣,即代表李世民,贊普理應向他行禮,據此難以直斷道宗就是文成的父親。
在文成之後,也嫁入圖博的金城卻是截然不同情況。文獻載明她的身世背景,是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的曾孫女;出嫁時,中宗李顯親自送她到長安城外,設宴群臣,文人賦詩為她餞別,他甚至當眾難掩悲涕,將這離別之地改名金城縣悵別里;出嫁後,李顯多次敕書關切遠在圖博的她;她過世時,玄宗李隆基宣布輟朝三日,全國為她舉哀。現存關於金城公主的唐詩就有十七首之多;而文成公主竟連一首也沒有,甚至在所有漢文史料裡除了和親圖博、死亡通知之外,竟再也沒有與她相關的紀錄了。
與吐谷渾和親的弘化,雖然也只是宗室女,但婚後還曾為她二個兒子向唐國求親,高宗李治封這兩位和親女子為金城縣主、金明縣主;當吐谷渾遭受攻擊,弘化數次向唐求援,唐國立即發兵,最後吐谷渾亡國,唐國不但收留他們,還特地將靈州改名為安樂州,來安置他們的臣民。與弘化的境遇對照,唐對文成近乎是不聞不問。
文成公主是在西元六四一年前往圖博和親,而根據《敦煌本圖博歷史文書》中的〈大事紀年〉記載,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一起生活三年之後,在六四九年薨逝 ,那麼在公主從唐國前往圖博,與松贊干布生活以前,這近六年的時間裡,她到哪裡去了呢?
儘管多數歷史研究者都認為文成公主的和親對象是松贊干布,但是日本學者山口瑞鳳根據公主消失的六年,則持有不同的見解。他以〈大事紀年〉中的記載,核對《資治通鑑》、《唐書》等漢文資料,松贊干布贈送唐太宗象徵女婿禮的金鵝酒壺,是發生在六四六年,這一年正是〈大事紀年〉記載文成公主開始與松贊干布一起生活的時間;〈大事紀年〉也記錄松贊干布在六四三年重新即位,表示他在之前曾退位,對照圖博史料《賢者喜宴》述及:「吐蕃松贊干布之子公松貢贊 於十三歲登基,執政五年後於十八歲時薨逝。」 可知文成與圖博和親時,公松貢贊早已是新任贊普。山口瑞鳳據此推論:公主婚嫁的對象原是年輕贊普,只是婚後二、三年,公松貢贊忽然去世,公主守喪三年後,為維繫兩國聯姻的政治關係,依照圖博當地習俗,於六四六年再嫁給重新即位的松贊干布。如此便能合理解釋史料上為何會出現那空白的六年。
關於歷史考據,學者或有不同意見,不過,無論文成公主當時嫁給哪位圖博贊普、嫁了幾次,都是為唐國免受戰火之苦所做的犧牲。在荳蔻年華遠赴異鄉,嫁給一位語言不通、從未見過的人,留在那裡四十年未曾返家,這不論是在哪個時代,對哪個女人來說,都不會是浪漫美好的事。
文成公主在當世時不受關心、過世後也無人聞問,就連後晉、宋國整理唐國文獻的史官也認為她無關緊要,對記錄她的事蹟不感興趣,反而今日的中國積極關注起來。文成公主應不曾料想,在離開人世的一千三百多年後,中國政府也需要利用她以連結與圖博的關係,說服圖博和全世界,將一九五O年代中國軍隊入侵圖博、直到今日殖民統治圖博等行徑合理化。
電視劇裡的文成公主很忙碌,既要談戀愛、建造寺廟、排解情敵誤會和政敵衝突,還要關心圖博與唐的國家大事。殊不知,到了二十一世紀,在我們的現實世界裡,她更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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