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日記》

一直以來，自己就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尤其在很多人面前，我往往會因為太在乎觀眾，而說得過於拘謹不自然。

這樣的個性，也反映在唱歌這件事情上面。我愛唱歌，尤其愛一個人唱歌。不知為什麼，唯有當自己來到月光下、大海邊，那一人獨對天地的時候，我才能放盡一切，自由自在地高聲吟唱。

這樣人前人後的矛盾，一直讓自己很困擾，包括在寫這篇序文的時候也是如此。我一直在知道讀者存在，但又想忘記讀者的兩端，不斷擺盪著。刪刪改改、搖搖晃晃，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些人的臉孔，那些亦不擅長說話寫字的人的臉孔。

我的外婆，今年八十三歲了。大三那年外公過世後，外婆就一個人住在屏東內埔的老家。

外婆的生活極為儉樸平淡，晨間午後在田裡種菜，然後一個人燒飯吃飯、聽經念佛，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我們每次去看她的時候，外婆都會笑吟吟地迎出來，然後摸摸我們的頭，說：「喔喔！回來囉，又長高囉！」雖然我停止長高已經有好幾年了，但每次回外婆家，我依然都盼著外婆會過來拍拍我，對我說這麼一句話。

不知為什麼，這樣簡單無奇、重複不知好幾年的話，彷彿是種特效藥，能讓我的心瞬間變得好平靜好平靜。

太魯閣的孩子們也是一群不擅說話的人。上課的時候要他們站起來說說看法，他們就是抓頭再抓頭，傻笑再傻笑。可是，只要一到海邊，你會發現他們全變了。一個個爭先恐後搶著要撲進海裡，即使嘴巴鼻孔灌飽了水，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是要張開嘴用力笑。那種絕對開懷的大快樂，是我在都市小孩身上很難看到的。看著在浪裡起舞的他們，有時我甚至會相信，他們身上流著其實是大海的血液，而有力的海浪，正如他們身體裡那澎湃有聲的脈搏。

外婆的一句話，就能給我安定的力量。而不擅說話的孩子，在自然裡卻比誰都有生命力。這些人，在這個世界大部分的時候是寂靜的，是不被發現的，他們平凡無奇，一點也不顯眼。

他們就這麼安定在一個小角落裡，默默生活著，知足，而且自得。對我來說，他們永遠比那些華麗的廣告口號更能讓我相信－相信生命是美好的、是值得的。

想到這裡，我為自己的擺盪漸漸有些明白起來，也有些悲傷起來。從小到大，我從一個鄉下猴崽仔，變成一個大學生。我接受還不錯的教育訓練，學會如何使用語言向世界宣告自己的想法。在這個文明社會裡，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不好的事情，不但要會說，還要說得漂亮。然而我卻發現，當自己對符號越來越精熟、越來越依賴時，我同時也失去與內在連結的能力，以及與自然同感共舞的本能。只有在唱歌的時候，尤其吟唱部落古調時，在那沒有歌詞的單純流轉間，我才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那個天真的境地裡，扎扎實實地活著。

因此，自己如此人前人後的差異，應非自己是個矯飾的人，而是自己還處理不好，那存在於斧鑿工整與內在原初之間的鴻溝。所以，我只好不斷來回跳躍，在一次次的面對之後，又頻頻回頭尋找。

幸好，《山海日記》的原始動機並不是為了出書而寫的，否則很有可能會被自己修飾到失去原味。這一篇篇的日記，都是每日執勤結束後，在那個聽得到海的房間裡被靜靜產出，與日子、與孩子們共同前進。

現在，以文字呈現的《山海日記》要出版了，我仍然有些不安。因為山不說話的，海也是不會說話的。而如此靜默納受的姿態，正是山海最讓我尊敬的地方。如果我說了太多，那又何以能夠名為「山海」日記？

如果，《山海日記》還是不得不出來說說話。那麼，在這過度吵雜的時代裡，我希望它不要成為增加分貝數的一方。如果真能夠，我願它渺小，我願它微弱，我願它非常不起眼。讓它靜默如山，讓它低吟如海，讓它學會那不語但亙久的力量。